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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蔼地问了东宫数月来的情形,眼看要言归正传谈到军情。素盈不能参与议论,便告退出来。玉屑宫外早有宫娥等候,小声向她禀报:“东宫妃拜见娘娘,正在丹茜宫等候。”
素盈早知此事在所难免,但素璃竟一刻也不歇就来要儿子,到底是母子亲情不比寻常。她一边暗自唏嘘一边回到丹茜宫,见东宫妃素璃早与一群乳娘、宫女在宫门外伫立多时。素盈向她笑笑,先领着宫娥走入宫中坐定了,颔首传她进来,素璃这才屏息敛容入宫拜见。
两人依惯例寒暄几番,素盈微笑赞道:“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经见过大事,态度举止都不一样了。”
东宫妃含蓄地笑着垂首谢道:“说到这事,妾一定要向娘娘告个罪。妾以前不懂圣上与娘娘苦心,也曾暗生不满。这一次亲自上了战场,见识到很多与宫中不同的人事,领悟很多。若不是圣上与娘娘成全,妾恐怕一世也学不来那些宫廷之外的东西。”她一仰头,素盈就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眸——仿佛晶亮的炭,看似坚如顽石岿然不动,却隐含着一点即燃、烧尽万物的能量。
素盈轻轻地挑了挑眉,脑海里浮现一个少女:穿着胭脂红的裙子,裙上绣满了曙红色花蔓,她伶俐地在皇帝与东宫之间插话,让他们之间的言谈活跃起来。每当她一笑一动,那些花就随之欢腾。她总是很会接别人的话题,不论是称赞还是挤兑,她都能说得辛辣俏皮……
是眼前这人曾经的模样吗?素盈暗叹她比以前沉稳得多,脱口道:“战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素璃眨了眨眼睛,坦然笑道:“这需得亲眼见过才知道。”
这时宫女抱来皇孙,素盈莞尔道:“完璧归赵。”
东宫妃一直笑意盈盈,此刻见了儿子才真情流露,从宫女臂弯里接过睿歆,眼中几乎垂下泪来,动容地唤了一声:“阿寿!”睿歆听见叫他小名,立刻转着一双大眼睛看素璃,又见她髻上的花好玩,伸手去抓。东宫妃含泪微笑,腾出一只手把头上的花儿都除下来,柔声说:“喜欢,都拿去!”睿歆一下得了许多玩意儿,专注地摆弄起来。
“皇孙前天说了第一个字。那时下着雨,我正抱他在廊下玩,他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忽然就说了。”素盈絮絮地说,“好稀奇的孩子,叫出来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娘,是‘天’。圣上知道以后高兴极了,夸他‘果真是天潢贵胄,与众不同’。”说罢她又叹道:“看样子,阿寿这就该学着说话了,东宫里的人要仔细教他逗他,有什么喜讯就向圣上禀报。”
素璃听着这些被她错过的事,没有做声,只是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向素盈谢过看顾之恩就要拜别。素盈望着皇孙在东宫妃怀里玩闹,脸上早已变成苦笑,这时见她转身抱着睿歆就要走,硬生生地坐定没有动。
睿歆一向胆大不认生,平日也被许多宫女抱着到处走动,早已习惯。但是今日这个怀抱自己的女人走得特别快,熟悉的红墙金瓦从她肩头飞快地消失,睿歆忍不住惊慌起来,松手把金花扔到地上,攀着她的肩头回望丹茜宫,终于发现他离那里越来越远,于是“哇”一声大哭起来。
素璃见他伸出双臂去抓那座身后的宫殿,把他抱得更加紧。这一下惹恼了睿歆,他在母亲怀里哭得更凶,又踢又打。素璃险些抱不住他,垂泪连声唤道:“阿寿,不哭,不哭!”任凭她怎么哄,睿歆只是一个劲嚎啕大哭。素璃几乎束手无策,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阿寿!”她回头一看,是素盈从丹茜宫追了过来。
这二字自素盈口中说来宛如神咒,睿歆立刻止住放肆的哭声,抽抽答答向她伸出双手。素盈正欲抱他,素璃却旋身闪开。
“怎么能让孩子哭成这样?”素盈藏了眼中的关切,平心静气地说:“突然抱他走,难免让他害怕。不如等他睡熟了再带他走。”
素璃勉强笑道:“待他醒来之后,会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清醒着学学分离,也好。小孩子,不哭不闹是长不大的。”
素盈见她态度如此坚决,不好坚持,怔怔地看着她抱着睿歆毅然远去。睿歆又开始哭,但他的母亲却不为所动,越走越快。
深泓慢悠悠翻阅功劳薄,脸上的笑意不知是延续着刚才见到儿子的欢悦,还是又有新的发现。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东宫,不慌不忙地问:“簿上第一等功劳的白信端,是荣安那位爱婿的弟弟?”
东宫沉着地回答:“正是。”
深泓合上功劳簿望着儿子,说:“关于此人,你有什么看法?”
“汗马功劳,足可封爵。”
“哦?”
东宫听父亲口气别有用意,问道:“父皇是否听到不利谣言,对此人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深泓轻轻一笑:“那是我的事。你只管说你的看法。”
东宫想了想,凛然道:“儿臣知道父皇前些日子亲审兰陵郡王。父皇英明,当然知道兰陵郡王对白家成见极深,他对白家的指责,若无实证,实在不可全信。”他见父亲默然,又道:“兰陵郡王曾在儿臣面前指控白将军有罪,但并无证据可以佐其控告。此后儿臣眼观耳闻,白将军并没有些微差错。他冲锋陷阵勇敢杀敌,实在堪当首功。儿臣以为,兰陵郡王惨败,意图推卸责任,以白将军为其顶罪,才是事情真相。”
“二郎,你好像忘了——天下人人都知道你对兰陵郡王也有成见。”深泓笑看着儿子,看他如何应对。
睿洵避开这个话题,仍执意道:“父皇如果知道白将军在阵前的事迹……”
“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故事。帝王要做的不是听故事,然后奖赏自己喜欢的。而是判断谁的故事更有价值、更可信。”深泓拍拍儿子的肩膀,说:“白信端的故事,还不值一个爵位。既然你觉得他的故事可以在功劳簿上列第一等,我也不能无视统帅的看法——赏他金银就是了。”
“父皇……”睿洵还想为亲信争辩,却见父亲突然按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父皇!”他慌得叫了一声,立刻要唤太医,却被父亲拦住。
“没事了——就那么一刹的难受,不要大惊小怪。”深泓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扶着儿子的肩膀撑起身,语重心长地说:“二郎,你心里觉得,我偏袒皇后家,已经昏了头,对吧?”他不让儿子反驳,摆了摆手道:“可是这个天下终归要交给你——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忘了那些不值得计较的小恩小怨。我这一朝一代的事,自有我来解决。”
睿洵惙惙道:“儿臣无能,不能有番作为,助父皇整顿朝纲。”
“作为?”仰面望天的深泓哼了一声,“我曾祖以为,开疆辟土是帝王的作为。为此国中三十万男儿血战南疆,夺来巴掌大一块地方,又有十万儿郎为守那地方前仆后继,但最终还是被南国夺了回去。他和南国的皇帝足可以因这些战争名震史籍,他也常常以此自满,觉得一生不虚。”
这些事情睿洵耳熟能详,不知父亲此刻说来有何用意,凝神恭敬地听着。
深泓又说:“我祖父把整肃吏治、明刑弼教当作自己的作为,可惜盛世仅他一代。继承帝位的人不仅没能延续盛世,还把宫廷弄得一塌糊涂,嫔妃内斗、皇储逢殃——这人是我的父亲。我年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挑选一个对的人,把这副重担交给他……那将是我一生最大的作为。绝对不要让我看到,我挑选的人,只是一个把权斗当成‘作为’的人!”
他的话中已明示日后的皇位归属,说到此处又喘息起来。睿洵听得心神激动,见他神情痛楚,忍不住落下眼泪:“父皇,儿臣这就唤太医。”
深泓摇头,又接着说道:“朝中能助你的武将,我已将他们归入你旗下。文臣当中有两个人,与宰相久不相协。宰相不把他俩放在眼里,不过是见我不重用他们。他俩的能力才华不及宰相,但也属难得的人。我把这机会留给你——你对他们亲厚,他们必然赤诚相报知遇之恩,日后对你大有好处。”
睿洵忙真心诚意地说:“父皇御体如此,儿臣只愿侍奉汤药,无心其他。父皇早日康复才是国家之福。”
深泓看着儿子微笑,握住他的手道:“二郎,我以前从来没有告诉你,我与你的祖父之间十分淡漠。他并不喜欢我,也不了解我。有一天,他的密使送来遗诏传位给我。直到那时我仍然摸不清他的想法,而且再也没机会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避免与自己的儿子之间,变成我与他那样。”
“父皇一直为儿臣着想——儿臣明白。”
“可是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父子就没这样说过话。”
睿洵知道父亲说的是将母后废为庶人之事,心里又翻起一股情绪,连忙用一个尴尬的微笑掩饰。深泓已看明白他对素若星之事仍然耿耿于怀,于是叹了口气,挥手道:“现在,去把太医叫来吧。”
睿洵起身要走,深泓又想起了什么,忽然说:“二郎,既然人回来宫廷,脑子也该回来了。在战场上,大可以放手厮杀,手刃敌人。但在这里,我们不用那种方式杀敌。”深泓严峻的神情中荡开一丝微笑,继续说:“能在这里杀人的,只有他们自己的错误——等待,不是更简单么。当然了,我们也得记住,自己可别犯错。”
他的目光那么冷静,睿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喊:“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件事!不然,为什么提到忘记?为什么提起母亲?为什么提到杀人?为什么提到犯错?”他的神情一霎间变得复杂,刚才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父亲,这时在他眼中又变得深不可测。幸而父亲已阖上眼睛养神,他一边脚步匆匆奔出宫外,一边喊着“太医”,掩盖了纷乱的心绪。
在他身后,深泓睁开眼睛摇了摇头,对自己说:“不是他。但他知道是谁干的。”没有能力离开父亲自立的孩子,才会盼望父亲不要离开他。太子正是这种人,却有太多人高估了太子的能力。
深泓轻轻哼了一声。
那些人,他会找出来的。作为这一朝一代的事,由他来解决。
误会
东宫太子荣归,内宫外朝有些人以为辞旧迎新之机近在眼前。孰料天心难测。皇帝已经病得寸步难离玉屑宫,明明无力览政,居然毫无放权之意。他不仅没有表露出众人期待的由太子监国的意向,甚至连十月十五的小春祭典,宁可空置帝席也不交给东宫代行。此时局面竟与东宫太子在前线时没有分别,令一些大臣大失所望,有心劝皇帝让东宫接手国政,却又不敢贸然提出。万一触及逆鳞,担上一个劝进的罪名非同小可。那些在皇帝面前说话有分量的人,譬如宰相,恰恰又是绝对不会提出这种建议的人。再如年轻的皇后,在皇帝跟前出的点子也是掷地有声。坊间传闻,皇帝对她厚爱有加,朝有所愿,暮已成真。不见她得到离谱的好处,无非是因为她以不育自卑,不便在皇帝面前提些非分的要求。可她正是第二个绝不盼望东宫掌权的人。
形势如此,那些以为改朝换代指日可待的人,难免陷入沮丧。渡过兴奋期,朝政又是日复一日的轮回,东宫身上那些闪耀的新气象,仿佛也不是那么耀眼了。东宫固然还是未来的皇帝,但这个“未来”的实现似乎还要经历一番波折,是在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谁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