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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屹之金冠高束,朝服庄重,施施然走近:“不知谢相可有闲暇,本王想邀你去个好去处。”
谢殊心思转了转:“哦?什么好去处?”
卫屹之微微一笑,目若朗星:“去了便知道了。”
出宫门后一路往南,先后过大司马门、宣阳门、朱雀门,二人车马在繁华的秦淮河畔停了下来。
谢殊住在秦淮河北岸的乌衣巷,卫屹之的大司马府则位于城东青溪。百姓们都以为这二人是偶然同行至此停车作别,不想竟瞧见谢丞相从自己车舆上走了下来,遣退了一干护卫,然后提着衣摆登上了武陵王的车驾,二人同乘一车,直往长干里去了。
长干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这番举动少不得惹来议论——
“丞相这是要亲自去逮嚼舌根的人了吗?”
“那干嘛要坐武陵王的车驾去啊?”
“傻了吧!武陵王武艺高强,一定是被逼去给他做打手了!”
“嗷,我家武陵王好可怜……”
“滚!我家谢相才无辜!”
作为平民百姓最密集的地带,长干里最不缺的就是吃喝玩乐的玩意儿,沿路摊点无数,各类货物琳琅满目,行人如织,嘈杂的吆喝声响成一片,喷香的、油腻的,各种味道都往鼻子里钻。
谢殊揭开帘子望出去,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她闻到了涮鹿肉的味道。八年前,谢府的人接她回建康,她闻到这味道,馋地口水横流。
那时她只听大人们说过胡人爱吃这个,闻过无数次却从未尝过,怎能不馋?后来那谢府的下人实在是瞧她可怜,便买了点回来给她吃。结果她一下吃撑了,到了谢府就开始吐,弄得谢铭光大为光火,还赏了那下人一顿板子。
“你是谢家的人,吃什么乱七八糟的杂碎!”老爷子的话言犹在耳。
谢殊微微叹气,那时的她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奢望,谢家人这个名号算什么?能吃么?
“谢相何故叹息?”
“嗯?”谢殊回神,想起身旁还坐着卫屹之,连忙摆正脸色,“没什么,只是觉得都城繁华来之不易罢了。”
卫屹之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谢相果然事事民生为先。”
谢殊大言不惭:“那是自然,本相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太善良,唉唉。”
卫屹之笑意更深,微微倾身过来,挑开窗格上的帘子,示意她向外看。
谢殊朝那里看了一眼:“一群大秦艺人在卖艺。”
“没错,”卫屹之离的很近,谢殊几乎能看见他长睫下墨玉般的眸子如何光华流转:“你要看的,是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谢殊转过头去,这次看得分外认真。
几个高鼻深目的大秦人在变戏法。一个高壮如山的大胡子男人先是把一只鸟放进笼子里,叫旁边的大秦少年提着,自己在旁用不地道的中原话招呼大家看,接着他手中竟忽而喷薄出阵阵黑烟来,将那鸟笼子缭绕了几圈,待烟雾散去,鸟笼已经空了。
“居然能手中吐雾?”围观的百姓觉得不可思议。
大胡子睁着圆圆的眼睛耸耸肩,极为喜感,紧接着手里再弥漫出黑雾,又缠绕住鸟笼,瞬间散去后,那鸟又回来了,安安静静栖息在笼中,似乎从未离开过。
“这个太见(简)单了,我们还能辨认(变人)呐!”
大胡子男人拍拍手,两个侏儒领着一个身段丰满的大秦女人走了过来。
女人白面红颊,深邃眼窝,看起来颇有风情,但显然大晋的男人们并不觉得美。
“眨什么眼睛?一点不好看!还比不上花楼里最平庸的姿色。”
“可不是,谢丞相跟她比就是天人!”
“武陵王跟她比就是仙人!”
谢殊与卫屹之默默对视一眼,又默默移开视线。
大胡子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叫人将女人送去左手边一只大笼子里,然后神神叨叨比划了几个动作,手中又喷出那阵黑烟来,这次比先前还要浓烈。
侏儒们拿着大扇子朝笼子飞快地扇风,黑烟很快就散去,笼子里的女人却已不在了。
大家正在奇怪,女人的声音从对面街头传了过来。
若是趁着黑烟弥漫这瞬间跑,是绝不可能跑出这么远的,何况这么多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去也没可能。
大家这才拍手叫好,掏钱打赏。
卫屹之放下帘子,坐回去:“谢相看出什么了?”
谢殊皱着眉说:“这戏法太一般了,不过闲来无事看看,倒也不错。”
卫屹之含笑点头:“那这次便算本王招呼不周了,希望下次能请谢相看到真正的好戏法。”
“如此便谢过武陵王好意了。”
“谢相客气。”
二人像是一时兴起随便游玩了一圈,又回到朱雀门外,像往常一样行礼作别,各登各车,各归各家。
回到谢府后,谢殊悄悄嘱咐沐白:“去找找今日在长干里所见的那几个大秦艺人,问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弄出那黑烟来的,不管用什么法子。”
鱼肉百姓多带感啊!沐白觉得谢府霸气外露的日子又回来了,顿时精神亢奋地喊了声:“是!”
事情很快就问清楚了,当夜太史令便被秘密招至谢府。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脸仍旧灿烂地如同菊花:“谢相啊,御史中丞和车骑将军的事儿,你办得怎么样了啊?”
谢殊一本正经道:“微臣觉得此事还有待商榷,不用急在一时。”
皇帝脸一垮,正待发言,太史令出列道:“臣有本奏。”
“奏!”
“启禀陛下,臣已查明合浦郡海上黑雾来源,也已命人在都城四处辟谣,请陛下安心。”
“……”陛下一点都不安心,陛下想揍人!!!
卫屹之颇合时宜地问道:“太史令所言的来源,究竟是何来源啊?”
太史令拱手:“大司马有所不知,那是一种黑石粉,遇热极易散化为雾,最近都城中盛行的大秦杂耍里就有这招。”
“原来如此。”卫屹之嘲讽地看了一眼谢殊:“这般看来,谢相还真是得天护佑呢。”
谢殊这次没再厚脸皮,贱贱地看了一眼皇帝说:“哪里,那还不都是托了陛下的福嘛。”
“……”皇帝闭目扭头,不想看到这混帐。
这次下朝,谢殊为了避嫌,刻意没有跟卫屹之一起,早早登上车舆走了。
沿路又听到往常女子娇俏的笑声,隐隐夹着她的称谓,这般兴高采烈,想必谣言已止。
大晋信佛求道的不在少数,对扯上天降异象的东西自然忌讳。一次可以当成偶然,再来几次就容易相信了。她本还计划着要好好想个法子转移了众人的视线,不想能这般圆满解决,还真是拜卫屹之所赐。
谢殊拿着扇子敲打手心,暗暗寻思,他人前作对很卖力,人后示好也有诚意,到底怀着什么目的呢?
回到谢府,和往常一样先去书房。
谢殊的功夫都用在常人看不见的时候,平时却总摆出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也难怪给人一副资质平平却一飞冲天的假象。
刚走到书房门口,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谢殊咧嘴一笑:“这不是堂叔嘛,怎么有空来找侄儿了?”
谢冉身姿清瘦,穿一件鸭卵青的袍子,用一支碧玉簪子束着发,站在长长廊下,似名家笔下一枝修竹。他对谢殊的嬉皮笑脸不给面子,表情很平淡,不过已没了之前的倨傲:“我来回复族长之前的提议。”
“哦?”谢殊眼睛一亮,连忙将他请进书房。
谢冉也不废话,进了门便道:“反正我这般身份也不指望能出入朝堂,若真能倚仗丞相生活,倒也不失为个出路。”
谢殊欣慰地点头:“堂叔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
谢冉又道:“我表字退疾,丞相稍稍年长于我,直呼无妨。”
“嗯,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那依退疾你看,我想找个恰当的时机与各大世家要员碰个面,该如何安排?”
谢冉稍一寻思,转头朝外看去,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他似怅惘般道:“伯父过世,今年的上巳节竟无人召集各大世家共去会稽议事,真是可惜,眼看着春日可就要过了呢。”
谢殊笑道:“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既然退疾平常与几大世家子弟也有走动,不如就由你去拟帖请人吧。”
谢冉心中暗暗一惊,她自然而然就说出了自己平常的动向,必然是有意提醒,这么一想,再不敢轻视眼前的人了。
“是。”
“等等,”谢殊叫住他:“武陵王你就不用请了。”
“这……”谢冉犹豫,虽然谁都知道卫家现在跟谢家作对,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吧?
谢殊却又笑着接了句:“我亲自去请他。”
第六章
朝廷每五日一休沐,官员们可以趁这天洗洗澡洗洗头,探探亲戚访访友啊什么的。
丞相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江南,细雨霏霏。
谢殊从车舆上下来,接过沐白手中纸伞,朝大司马府的大门走去。
哪里用的着通秉,管家点头哈腰地将她迎进门,一面急急忙忙派人去请武陵王。
谢殊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官威吓着人家了,挺不好意思的,也不进厅去,就在那一方庭院里踱步,偶尔赞叹一下这株花不错,嗯,那棵树也挺美。
虽然让丞相干站着压力很大,但被她这么一夸,管家颇有些飘飘然,便忍不住卖弄起来:“丞相请看,这株牡丹最为珍贵,整个大晋朝绝对找不到第二家有这品种。”
他引着谢殊往花圃当中位置瞧去,那里一丛牡丹竟开的粉白嫩黄颜色各异,花团锦簇,当真是艳冠群芳。
谢殊对花没什么研究,待在这里其实是不想在大司马府久留,免得惹人闲话,打算卫屹之一出现就把他拖出去说话来着,但现在既然管家这般热情,也得给个面子,便俯身凑近去赏花。
她今日着了便服,月白的大袖宽衫,除了束发的一支白玉簪外,浑身上下毫无装饰。但她唇红齿白的样貌已恰到好处,倾身花前,姿态闲雅,一手撑伞,一手拈花,轻轻一嗅,露出心满意足之色。
“果真是好花。”可惜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不过管家已被她姿容折服,浑不在意。
谢殊直起身来,那支被她碰过的花不知何故竟落了一片花瓣下来。她连忙伸手去接,花瓣打着旋落在她手心里,她看向管家,有些尴尬:“这……”
“啊,丞相不必在意,是花期将尽了。”
正在此时,后院传来了脚步声。谢殊以为是卫屹之到了,转头看去,却是一名婢女撑着伞扶着一名中年妇人款步而来。
妇人身着黛蓝袿衣,臂挽荼白飘带,眉目庄重,风韵犹存。她站在谢殊一丈之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瞧见她掌中花瓣,陡生怒意:“你是何人!竟敢毁我名花!”
“呃……”
谢殊尚未措辞完毕,妇人又怒道:“一看便知没有教养,不知天高地厚!大司马府也是你可以擅闯的?”
管家急忙解释:“夫人,这是……”
“闭嘴!回头我还得收拾你呢!”妇人走近一步,瞧见谢殊身后的沐白面含愤色,愈发生气,又喝骂道:“不懂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