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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有一年未曾见过瑞晟了。这次一见,猛然觉得他像是憔悴了很多——比起不曾有什么改变的父皇,瑞晟倒像是大病了一场一般。虽然仍旧是从前丰神俊朗、镇定自若的模样,眉间的阴影却怎么也消散不去,像有很重的心事。
席散后,瑞轩与瑞晟并肩往外走——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皇子,瑞轩也不好意思甩开瑞晟,一人独自离开。
瑞晟虽是憔悴不少,待人接物仍旧是从前那般和煦。两人边走边说话,无非与昨日周显翊问他的一样,是些“过得如何”“平日里做些什么”的家常闲聊。及至到了宫门,瑞轩要出宫,瑞晟是要往东宫走,两人便要分开了。
瑞晟住了脚,在夜色里看了瑞轩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六弟,看到你过得好,大哥就放心了。”
瑞轩赶紧回礼:“谢大哥关心。”
瑞晟伸手扶住了他,摇了摇头:“我是说真的……如今五弟远在西南,怕是以后也见不了多少次。三弟……”他眉间突然一闪而过极深的苦痛,截住了话头,只道,“以后能见得到的,只有你一个弟弟了。你……一定要自己将自己照顾好。”
瑞晟走了,瑞轩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瑞晟消失的方向。他总觉得刚才瑞晟的话里,似乎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按惯例,过完初五,新年算是结束,瑞轩也差不多应该离京回封地了。午后,李顺儿已经在命人打包行李,瑞轩却接到了入宫觐见的口谕。
御书房里燃着暖哄哄的炭炉,屋子里洒满了午后冬日的阳光。周显翊见他进来,微笑着赐了座,显见心情不错——瑞轩的心也略微放下了一些。
徐德才进来给瑞轩添上茶水,悄无声息地下去,连门也随手关上了。
瑞轩坐在下首,听见周显翊道:“叫你过来,是有一件大事要你知道。——还记得前几日问过你的永乐皇伯父吗?”
瑞轩点点头。周显翊接着道:“他家中本来只有两个嫡子,长子早夭,幼子前两年围猎时摔下了马,拖了不到一年也故去了,也不曾留下后嗣。如今你皇伯父年岁渐长,身体也渐渐不好。朕想,总不能让他老来膝下无人服侍,也不能使他永乐王位后继无人。前些日子,朕与他谈了许久,也知会了宗正卿,一应手续都已办好。”
“瑞轩,以后,你便过继到你皇伯父名下吧。”
瑞轩手中的茶杯盖哐当一声砸落在桌上。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父皇不要你了。父皇已经不要你了。
☆、第二十八节
一只坚定有力的大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周显翊那张轮廓英挺的脸就在极近的地方,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你要多想。”
瑞轩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要作何反应。他多想了吗?父皇已经不想要他这个儿子了,这不是他刚才亲口说的吗?
周显翊脸上无奈的神色更深了些许。然后,似是为了证明给瑞轩看,他张开双臂,将瑞轩抱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温热而坚实,瑞轩本来已经快要空白的脑袋里,一下就连刚才那点能想得出的结论都不见了。
周显翊抱了他许久,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会儿,方才松开他,叹气道:“安心了吗?安心了就乖乖地坐下,听朕给你讲。”
瑞轩已经无法思考,呆呆地依言坐下。周显翊也没有回到座位上,就在他身旁坐下。温热的气息让瑞轩忍不住往旁边让了让。
周显翊在他脑门上弹了个栗凿:“别乱动,乖乖听!这一年,朕知道你心中有不少疑惑,不过你向来笨,事情没定之前,朕也不想让你胡思乱想。朕往下说的事情,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就开口问,听到没有?”
瑞轩乖乖地点了点头。
周显翊看着他的样子,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顿了顿,道:“你不是朕亲生儿子的事情,朕以前就知道了。”
瑞轩的眼睛一下瞪得铜铃般,刷地看过来。
周显翊被他的样子逗笑,在他脑袋上又弹了一下:“眼睛别瞪那么大——朕之前既然没有追究你,之后就一样不会。你以为,在江南监视你那个叫翠娘的奶娘的人,只有你派出去的那一批吗?”
瑞轩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难,难道父皇也……”
周显翊没有否认:“知道你是天生的软心肠,不忍杀她灭口。但朕之前也跟你说过,混淆皇家血脉是大罪,一旦被发现,朕也很难保得住你——自然要替你多照看照看。”
瑞轩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那,那之前翠娘又怎么会到三哥府上……?”
周显翊叹了口气:“瑞晟是这样跟你说的?……翠娘从来不曾到瑞烈府上。她一直在朕的人手里。”
瑞轩瞪大了眼。周显翊道:“当时江南有人在探听当年的事情,想要带走翠娘。朕便命人将她带走保护了起来。”
“翠娘还好好的?没有被抓起来?……可,可是谁要查我……?”
周显翊恨铁不成钢地又弹了一下他脑门:“还没明白?除了朕,还有谁跟你提过翠娘这个人?”
瑞轩捂着脑门,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大哥?!”
“若不是他做的,他为何要骗你说翠娘在瑞烈府上?”
“可,大,大哥为何要……”
“自然是为了将你一并算计进去,好扳倒瑞烈。”
瑞轩愣了一会儿,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语调也拔高了好几分:“扳,扳倒……怎么会是大哥做的!三哥出事的时候,他那么伤心!不会……不会的!大哥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
周显翊伸手一拉,他便扑通往前栽倒,又跌到座位上。“听朕说。”
他声音不高,却有帝王天生的威仪。瑞轩乖乖地闭了嘴,只是看过来的眼神中仍旧是浓浓的不相信。
“瑞晟虽是嫡长子,也已定了太子之位,但他舅家只是清流,且在朝中已经式微。相比之下,瑞烈外公戚少坤掌虎符多年,瑞烈本人又功勋卓着,尤其是军中,支持瑞烈的声音不在少数。瑞晟如何放得下心?”
瑞轩摇了摇头:“可,三哥说过,他这辈子只愿为大哥平疆扩土。大哥,大哥也那么亲近三哥……”
周显翊在他头上轻拍了拍:“所以你才当不了帝王!掌天下者,无私情。纵然瑞烈不想反,朝堂上的事情,却并不是瑞烈一个人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他的手下,难道没有想推举他上帝位的心思?他的舅家,难道没有扶持他上位的意图?瑞烈虽是含冤,戚少坤的不臣之心却是确实无疑的。就算朕在位时不反,瑞晟继位后,他也迟早要逼得瑞烈反。——瑞烈想不想都不重要,他只要一天在这个位置上,就总有时势逼人的一天。”
瑞轩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父皇,您果然知道三哥是被冤枉的?”
周显翊停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没有给瑞轩胡思乱想的机会,他又接着道:“瑞烈在外领军多年,机警更甚常人。你以为谁才能够不声不响地将武器与书信藏匿到他府上,还不被发现?”
——自然只有那个他全心相信的人。
瑞轩终是不得不相信了,眼神中流露出浓重的哀伤。周显翊没有安慰他,却是另开了一个话题。
“你们四人,瑞烈文武双全,但性格过于刚直,不够变通,又太过看重私情;瑞焱为人机敏,却失于小聪小慧,不够大气沉着;你……就更不提了。唯有瑞晟,才当得一国之君的职责。瑞烈此事,朕未尝没有放手让他去做、磨砺他的意思在里面,因此才一直不曾插手。”
“朕方才就说过,为帝者,江山安定、社稷安稳才是第一位的要事,儿女情长总要摆到靠后一位。若是朕在瑞晟这个位置,身旁有一个会威胁到江山稳定的因素,朕也一样会狠下心肠将它除去。只是……瑞晟毕竟年轻,下手太过了一些。”
想起之前在宫宴上见到的瑞晟,瑞轩喃喃道:“大哥……一定是后悔了。”
“是啊。”周显翊也轻声道,“如果他当初知道瑞烈会死在凉州,不知道还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瑞轩的神色僵硬了,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像是死了一般。他嘴唇哆嗦了很久,才终于发出一句断断续续的句子:“三,三哥,死,了?”
☆、第二十九节(完)
“听朕说!”
周显翊一声断喝,将瑞轩从惊恸中拉了回来。周显翊叹了口气:“天下人与瑞晟都以为他死了。”
瑞轩眨了眨眼,慢慢地回过神来:“他,他没有真的死?”
“朕如何能让他真死。但这事,你也不可对任何人说。——他被人从流放地劫走了,只是作了一个已经身亡的假象。”
“劫,劫走?谁要劫走三哥?”
周显翊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之前瑞烈托你帮他做弓箭的时候,有没有跟你提过北齐的新单于拓拔勖的事情?”
“——劫走他的人,就是拓拔勖。”
“瑞烈与拓拔勖之间的事情,朕也知道一二。如今我朝与北齐已经议和,拓拔勖与瑞烈也一直惺惺相惜。北齐那里不如我朝出身观念深重,凭的是本事说话,再加上又有拓拔勖——比起他有一天真与瑞晟走到手足相残的地步,北齐那里,或许更适合他。”
瑞轩渐渐地松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当初瑞烈对他说过,拓拔勖是他除了父皇和瑞晟之外第三个佩服的人。他想,瑞烈被那个人带走,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吧。
“可是……大哥这样,未免有些可怜……”
周显翊摇了摇头:“瑞晟从小顺风顺水,难免心高气傲,做事偶尔失了分寸。经此一事,朕也望他今后有所自省,能成长得更当得起一国之君的职责——今后也能对手足,更宽容一些。”
提到手足,瑞轩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瑞焱……还,还有秋玉华,现在如何了……?”
周显翊又微微笑了起来:“他们过得很好——允城本就是瑞焱给自己安排的退路,朕封他做允城郡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瑞轩又瞪起了眼睛。他好像又听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没错,他与秋玉华的事情,朕也很早就知道了。”
“瑞焱从小机敏,他舅家不曾败落时,在宫中也有经营,未尝没有染指皇位的意思。只是后来舅家式微之后,他便故作混迹花街柳巷的模样,渐渐韬光养晦了。瑞焱虽是心事重,但毕竟亲生骨肉,朕心中,总归是盼他能平安和乐的。”
“起初得知消息时,朕也不相信他对一个戏子是真心的,亦不信一个戏子对他能有真心。故只是召了秋玉华入宫,又让人放了些风声——若他们之中有一人是逢场作戏,当断便断了。只是……最后你也看到了。”
周显翊摇了摇头,笑容里有些为人父亲的心疼,又有些释然的意味:“他为了秋玉华,不惜赌上给自己安排的最后的退路。秋玉华也能为了他不惜自己性命……他们两人都如此,朕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瑞轩回想了很久那晚的情形,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又瞪大了眼:“那天晚上的事情……父皇都知道?”
周显翊点点头,虽不曾明说,却已经是默认了:“……朕总不能让他们真出点什么事。”
“瑞焱那晚在落雁矶下已经安排了船只接应,连夜便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