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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谍香-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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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女孩在他梦里许多地方出现过许多次,他总是看不清她的容颜,每次醒来、硬将江妍的面容代入,却总觉牵强附会,并不妥贴。
  这一次,她终于靠他那么近,几乎依进他怀里,她的脸庞就在他面前,他努力抬头,仔细看去。
  她纯纯地笑着,没有预警地在他眼前荡漾开来,那么清澈透明,像是冰天雪地中一株温暖的夏莲。
  而那眼角眉梢,尽是他说不出、道不清的熟悉。因他终于看清,那女子、在梦中围绕他多年的女子,竟是窈儿。
  是他牵挂在心,逃避在心,怀疑在心,爱恨在心的窈儿。
  他泪水泫然,而她还在他脑海中不依不饶,仰头一笑说,“这是我的剑哦,用手指旋转这截竹饰,这软剑就会变成真的剑,不输青铜剑的呢。”
  虞从舟猛地睁开眼。原来那些都不是梦,那般真实,所以才会在他梦中辗转不去。他看向手中同样一柄剑,原来这剑中的秘密,她早已告诉过他。但在牢中,他扯出这剑,利尖直抵她的额心、怒斥她始终欺瞒时,她跪在他脚下,无语凝噎。
  她能怎么说,说他们有过前尘往事,求他能够忆起?
  他抚过她的发,将她的侧脸压在肩窝。在梦里、她也是这般靠着他的肩说,“你叫小虞儿。”
  “那你呢?”他想起自己曾那么问。
  “我叫小令箭。”她的笑音似乎仍在他怀里,她的身子却忽地萎顿、瘫软,变得像现在一般再无知觉。
  虞从舟一瞬方知,他们之间的牵连似乎早在冥冥之外。
  悔恨本无终、追而愈深。
  泪水汩汩淌下,他的脸颊偎着她的额际来回摩挲,不断痛心碎声道,
  “我们明明相爱过,却是我忘了!”
  ……
  夜深了,雀鸟齐鸣,犹如唱更。虞从舟紧了紧披风,忽然想不起自己已在楚姜窈门外站了多久。
  他推开门,看见她依旧平静无波的睡颜。他依着榻边坐下,伸手抚摸她的指尖,很凉,与这夏夜恍如两个世界。
  他把她的小手攒在掌心中,轻声念叨,“窈儿,你快点醒来吧。”
  但一垂眼,又看见她的手腕上,被铁链割磨的疤痕仍未消退。他苦笑一声,又加了一句,
  “醒来恨我一辈子也是好的。”
  这句话似乎比千句念想、百声呼唤都更有用,窈儿的手突然在他掌心里颤动了一下。虞从舟心头一紧,屏息盯住她,口中不停唤她,“窈儿… 窈儿!”
  她蹙了眉心,喘声促频,身体好似陷入泥泞,挣扎欲醒。虞从舟一抬手、想抚上她的脸庞、缓一缓她的挣扎,却忽然看到她睫毛微微闪动,似乎下个瞬间就会睁开。那一刹那,他忽然完全不知该如何自处。若她醒来,看见他就在一尺之外,会害怕吗,怕他又要逼她性命?还是会怨憎,憎他对她屈打成招?
  他浑身似冰,竟不自觉腾地站起,怔怔向后退了几步,直到撞上墙壁。数日数夜守在她身边,就盼她醒来,而她真的要醒了,他却觉得无处容身,只怕她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他。
  她一手抓着床缘,几番挣扎后,喉中猛咳几声,陡然咳醒了。她疲惫地睁开眼,疑惑地打量着四周,直到看见他。
  她盯着他看,目光中没有一丝情绪。一霎那间,他几乎停了呼吸。
  她艰难地撑起身,似乎扯裂腰间的凌伤,她突然紧紧闭了眼、咬了唇。但她仍旧努力挪动身体,翻下床来。虞从舟想一步跨过去将她扶起,这才发现双腿冰冷、怵麻已久。
  她以膝撑地,肘腕并力,几乎是从地上爬过来的。她抓住他的衣袍下摆,仰起脸望着他说,
  “大人… 大人,求你救救范大哥!”
  ……
  短短几个字,在虞从舟耳中犹如谷间雷鸣、訇响回荡。她、不认识他了……?她醒来头一件念想、和她在临刑那夜唯一的念想一样,都是要救范雎?哥哥何时到过如此性命攸关的境地,竟要她生死牵挂?
  而脚下的她失了气力,绵然向后倒去。虞从舟一急,立时蹲下扶住她,听见她气若游丝,语声呢喃,
  “求求大人救救他… 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
  他心里是酸是苦、是命是幸,都已分不清,只是再忍不住、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他怀中的温暖似乎渡了一点热量给她。她缓了片刻,终于又睁开眼,望着他的双眸说,
  “范大哥是被冤枉的……他没有出卖魏国,他没有私通齐国,他真的是被人冤枉的。”
  虞从舟怔在当场。原来她脑海深处,最抹不去的悸怕,是当年他在魏国大梁一手策划、一力栽赃的刑杀。而那场变故,到头来、伤的人是他自己的哥哥,转而连累了窈儿、害她这么多年来依然逃不开一场梦魇。
  “……求大人信我。”
  她语声渐轻。
  他悔意犹深。
  此时他当然信她,因为冤枉范雎的人就是自己,而数日前在地牢里,她也曾这般求他信她,他却没有给她一点机会。
  “姜窈…”泪水倒咽,他苦涩地唤出一声。
  她眼中略有疑惑,一手轻轻摆了摆说,“我… 我不姓姜,我叫小令箭。” 见他紧紧一闭眼,侧头向外躲过她的视线,她又说,“求大人带我去见见王稽大人,他说过、范大哥若去秦国,就不会再有危险。”
  他叹了口气,眼眶红红地看着她说,“你放心,范雎已经去了秦国,他已经安全了。”
  “真的?”楚姜窈一阵惊喜,目光愈发清柔纯净。只是浅笑中又闪过一丝忧虑,她轻声问道,“但范大哥背上受了很重的笞刑,他的伤… ”
  他心中苦笑,窈儿你真的不记挂自己么?你的背上也受了很重的笞刑,该有多痛呢……还是说、心中念挂他人,就是这世上最好的止痛良药?
  看着她急切地目光,他只能宽慰性的点点头说,“已有医傅为他疗伤,他… 会好的。”
  楚姜窈神色渐缓,嘴角勉力挽起一丝笑容,
  “谢谢大人救命之恩… ”
  她一边说,一边却失了眸中光亮,身体微斜、软在他怀中,又沉沉昏去。
  他的眼中不断凝出泪来,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
  一昏一醒间,她的世界中已不再有他。没有怕,没有憎,只是不再相识。
  窈儿,这是不是你恨我一生的方式?
  


☆、以情御心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虞从舟慢慢醒转,才发现自己又趴在窈儿的床榻边睡着了。他直起身,牵挂地望向窈儿,却见她已经醒了,无力地半睁着眼,望着他的方向。
  “还没问过恩公如何称呼?”她脸色还很苍白;但浅笑起来很甜,像从前一样甜。
  虞从舟一瞬失声。他以为她会恨他;她却叫他‘恩公’。命运开了一个很冷的玩笑。
  他哑着嗓子道,
  “我叫从舟。”他说话有赵国口音;‘初’‘次’不分,翘舌音平舌音念的差不多。
  窈儿便说,“哦;虫大哥。”
  他脖子一长、眼睛一圆,连忙摇手说,“我不姓虫,我姓虞。”
  “哦,鱼大哥。”她看了眼他身上华丽的服饰,又轻声转口道,“鱼公子… ”
  虞从舟的手微微有些抖。从前她叫过他“从舟哥哥”,他不允许,她就再也没叫过他的名字了,她一直按他命令的,只称他为哥哥,顺溜的仿佛出自她的本愿本心。而如今… 她再用任何称呼叫他,在他听来都只是由近而远的渺茫。
  她看着他的眼睛,很仔细地打量他。那般凝望,他甚至以为她要想起他了。
  她果真想起他了,脆脆的一声问道,“公子,你就是昨日、在罄茶楼二楼望台上的那位公子吗?”
  “昨日”二字,又让从舟心头一怔。昨夜她神志恍惚,他还抱了一线希望、或许她仍是陷在自己的梦境里。而今日这一问,如此清晰。她的记忆竟然回到大梁劫刑场的那一天了吗?那是……七年前?
  七年前,在魏国大梁匆匆一瞥,他并未记牢她少年时的容颜,以致后来在邯郸重遇,他完全没有将她和那个蓝衣少女联系起来。而那时在刑场她抵死拼救范雎,他以为她从未分神看过他一眼,难道潜意识里,她早已记住他?
  他懵然点了点头,忽然看见她灰白的唇色,想起她昏迷几日中,只吃了点薄粥,一着急说,
  “窈儿,你饿了吧,我马上叫些吃的来。”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又说了一遍,“我不叫窈儿。”
  他轻叹一声,转身出门传些吃食。再回来时,他慢慢走到她榻边,蹲跪在她身旁,双手拢住她的手道,
  “你听我说,从你在大梁劫刑场那日到如今,已经过去七年了。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你只是… 你或许是失忆了。”
  她眼中起了惊漩,紧紧盯着他,虽然眼波中满带疑惑,但她未发一问。
  他的鼻尖贴上她的手指,仍旧坚持说道,
  “在那七年中,你找到了家人,你不是无名无姓的孤儿。你姓楚,你叫楚姜窈”
  ……
  第二日清晨,赵王宫。
  蔡小六蹑手蹑脚地推门进了赵王寝殿,轻声道,“王上,虞上卿… ”
  “他来了?”
  “他寅时就在清攸殿跪着了,小六要给他通报,他说不用,怕吵醒王。”
  赵王深深叹了口气,此时宫中传来辰时的钟声。他起身穿了锦袍,向清攸殿行去。
  他脚步轻缓,在清攸殿里荡起薄薄涟漪。虞从舟抬头看见是他,却立刻伏跪得更低了。
  赵王淡淡笑着,说,“从舟,此番痛击秦军、令石匣顺利解围,你与赵奢都立了大功,我正在想,该将哪里封作你们的养邑。”
  虞从舟仍旧低伏着没有言语。赵王知道终究绕不过他的心结,便替他开口道,
  “听说,你在骞岭处死了一个女子、是秦国间谍?……是你府中的楚姜窈?”
  “王…”他终于发出一声,手指抠在地面青砖上,“从舟犯了欺君之罪… 她其实并没有死。”
  赵王浅笑无声,看着他、睫毛轻眨,“我料到。”
  虞从舟惊讶地一抬头,“王…?”
  赵王踱步向前、迎着他的视线,“从舟,我们相识几年了?”
  “…十七年?”
  “十七载,还不够让我了解你吗?”赵王眉目淡然、语声清明,“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的心绪。别人都道你理智果断,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你情动的样子。但我知道,其实、你是个以情御心的人。”
  以情御心……虞从舟仰望着赵王,不禁眼眸酸胀、眼前世界皆成水蒙一片。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无可解述的猜忌、痛郁、懊悔、祈求,都经不起这个温和声音的轻轻敲击,訇然碎落一地。
  “王,我想保住她… ”他恳求。
  赵王低头看着他,他明白王是在向他要一个理由。他挣扎许久,却想不出如何辩解,只是埋首说,
  “她或许… 不是间谍。”
  “‘或许’?也或许、她就是间谍。此是乱世,各国朝堂、可有放过任何一个稍有嫌疑之人?”
  虞从舟心中骤痛。他明白既惹伏间之嫌、即便是冤狱,也难有生还之路。连为其开脱袒护之人、也往往会被牵连致死。但他总是存了这一丝执念,若要让窈儿在赵国平安,必须求得王上的宽纵。
  “王,求你,留她性命… 要从舟做什么都好。”他的音调中带着不安的破音,语声却愈发执着。
  殿中寂静良久,久得从舟都似要陷入昏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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