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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的眼皮跳了一跳,她用手指轻轻压了一压,仍然突突乱跳。她并没有忘记今日早晨在前厅中听见的话。裴公子要向颜姑娘提亲,难怪那日颜姑娘还问了她,是不是与裴岚迟订过亲,否则,为什么总是他出现的时候,她也出现,就像是他身边的一个影子。初以为那只是一句玩笑话,却不习得原来颜姑娘是来试探她的。
是了,若真要说什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他们俩还真的就是用多少张嘴也挑剔不出由头来的般配!
她拿了本书随意翻看,几乎每一页的纸上,都有男男女女倾诉爱情,都有写不完道不尽的缠绵情话,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暗香恹恹地将书丢在一旁,歪着身子卧在榻上,一丝精神也没有。这几日她心情不佳,倒把那习文的事情搁下来了。书也懒得看,笔记也懒得做,更何况夫人早晚忙着应酬,而裴岚迟早晚不见人影,她像个闯进陌生人家中迷路的女子,无比尴尬。
若是裴岚迟娶了颜姑娘……那么继续呆在流沁坊有什么意义呢?继续拿那个为姐姐报仇的借口留下来吗?暗香咬着帕子,不知如何是好。她又想起容宿雾那天在自己耳畔轻声说的那句:“不如来抱鹤轩做我的写手如何?”
她立即又否定掉了这个会让自己处境更为尴尬的提议。回去?且不说自己的才华稍逊一筹,底气不足,就是问晴摄雪那两个厉害到家的姑娘,她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无法招架得了的!再加上姐姐的死八成与容宿雾有关系,这等仇深似海的人,怎么能与之共处?暗香咬了咬牙,又坐回去继续研读那些堆成了山的书。
她的处境,是不允许有一丝一毫懈怠的。
想继续呆在裴岚迟的身边,不能用美貌,便要用才学。暗香唤了酿泉一声:“磨墨。”
正在一旁打盹的小丫头酿泉一听这句话,慌忙站起了身,一面揉眼睛,一面寻来了暗香常用的文房四宝来,这才哈欠连天地开始研磨了起来。
暗香一面细细读着文中的句子,一面记录。间或有心得体会,往往一挥而就。似乎沉浸在书香墨坊之中,俗尘中的烦恼也逐渐在笔墨游走间淡忘了起来。暗香不记得哪个人告诉过她,唯有多读多写,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习文之路本就艰难,她并非像其他人一般,不过是出过一本书便沾沾自喜,恍然有盘古开天的伟岸功绩,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本书是自己所作,巴不得在放鹤州的城中央大吼三声“我出书了”来敬告天下人。
可是,连放鹤州的一条狗都能够握爪题字,何况人乎?
四大书局中为首的抱鹤轩,也公然以捉刀为赚的手段,虽然名声在外,却与那些为功利而写作的人没什么区别。
暗香一面愤然地想,一面在笔记中抒发自己的不平之气。
这一路写下来,连时辰都忘记了。
“夜深了,姑娘这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不如吃点东西去休息吧。”酿泉轻轻提醒她。
“什么时辰了?”暗香晃了晃浑身酸痛的胳膊,问道。
“已经子时了。”酿泉也不容易,一直陪伴在她的身侧。
暗香点了点头,这才觉得腹中饥饿,刚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经麻了,“哎哟”一声跌坐在椅子上。酿泉忙上前来帮她按摩。
“扶我去门外走一走吧。缓过来就好了。”暗香道。
清冷的夜空中,疏疏离离的挂着几颗星。不见月的踪影,却平白觉得寂寥的夜色也十分美妙。暗香慢慢地走,尽量不发出声响。也许流沁坊的人都睡下了。
“姑娘,你闻见什么味道没有?”酿泉悄声道。
第三十四章 泪湿春衫
“是了,有淡淡的香气。我记得流沁坊的后花园种了几株梅花,算算时候应当开了。”暗香有些雀跃,提议道:“不如我们去看看。”
流沁坊在后院辟出一片地来,栽种着各式的花草树木。并从后山引来活水,淙淙而下。溪旁种的大概是白梅。虽然无月,却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出一片朦胧而缱绻的素色来,那花瓣几乎透明,一点一点横生在枝头间,错落有致,疏密相间,倒不由让人想起林君复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拂动月黄昏”的名句来。
“小姐的名字,便是在说这梅花了。”酿泉轻抚着那株开得极致的梅花,突然这样道了一句。
暗香却想到碧如说的那句“我看把姑娘比做花儿草儿啊,就是不吉利……”,不由心中一怔道:“我娘说,生我的时候正是腊月,正惆怅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呢,刚巧闻见了这梅花的香气,便取做这个名字了。”
她又看了看那株梅花,幽香阵阵,忍不住惹人怜爱。
她什么时候也能如同这株梅花一样如此盛放?
一旁有一株稀稀落落的小梅树,大概在秋霜中冻坏了,刚刚被园丁修剪过,疏枝少叶,羸弱得犹如添了病容的少女。浑身漆黑的枝条上,只淡淡开出了一朵小花,薄薄的,仿佛风一大就会被吹了去。
暗香俯下了身,刚想去为这株小树松松土,却不曾想到听见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么晚了,还没有睡?”是裴岚迟,手中提了一盏灯,头发仿佛被夜露沾湿了,在灯下湿漉漉的闪着薄亮的光。
“小姐看书看得麻了腿脚,出来走走。”酿泉答应着,闪至一旁,似乎知道他们难得相见,必然有话要说。
暗香仍然保持方才的姿势没有动,只呆呆地看着那朵梅花。
“既然喜欢,就摘下来好了。”裴岚迟走上前,动手将那唯一的一朵梅花摘了下来,递至暗香的面前。
暗香缓缓站了起来,难得在裴岚迟面前露出无比悲切的表情:“它好容易开了一朵花,你却将它折了。”
“怎么说这种话?”裴岚迟将手中的灯稍稍举高,这才看清楚暗香早已是泪痕落了满脸,犹如一朵带雨的梨花倏然立于花前,这幅情景让他不由地心中一动,赶忙上前好言劝慰道:“怎么哭了?若不是前几日没有见着你的母亲,心中郁郁不快?”
他顺势将手中的梅花别在了暗香的鬓旁,又掏出随身的一条帕子,递与她道:“别哭了,若是让母亲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这大过年的,多不吉利!”
暗香接过他的帕子,拭了泪痕,这才低头一看,是块女人用的帕子,上面用飞针走线绣着一幅并蒂莲花的图案,看那副莲花图,倒与别处的花样不同,仿佛出自巧妇之手。暗香心头一阵刺痛,急忙将帕子又匆匆递换给裴岚迟,拉了酿泉便急忙忙走回自己的卧房。
暗香一面走,一面哭得更加厉害。害酿泉不知方才裴岚迟惹她说了什么混账话,害暗香又急又气,哭个不停。
这憋了大半年的泪水,仿佛春日苏醒的河流,一路顺畅无比地倾流而下。委屈,彷徨,寂寞,愤怒,忧虑,孤独,嫉妒……这些情绪纠结成了一团,侵蚀了她的幸福,湮没了她的快乐,歼灭了她的羞赧,吞噬了她的喜悦,她成了一个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机器,分不清楚喜怒哀乐,也不明白自己要前进的方向!
今日,她彻底地知道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人,要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她要改头换面重新审度自己的人生。暗香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她要靠自己来改写自己的命运!
她鬓角的那朵梅花早已在奔跑的途中散落得不知踪迹了。她的眼泪仿佛是为了纪念过去的那个自己——像那一朵不知踪迹,被裴岚迟掐下枝头的那瓣小小的梅花。
是以,当整个流沁坊开始张罗起了少爷裴岚迟的婚事的时候,暗香的表情也是极为淡漠的。在前厅中见了他,即时当着席若虹的面,她也不过是低头说了句恭喜,适时露出一个应景的笑容。在旁人看来,她还应当扮演一个难免些许落寞的可怜人。听,连门房都在叹气说:“我还以为裴少爷应当娶的人是暗香姑娘呢!”
私下里,她仍是恶狠狠地读书,再将那书中的字句章法,混入四肢百骸,并了自己的思路与想法,大胆改造,迅猛落墨。
她开始写了一个有关三个女人的故事。这三个女人分别是:一个是戏园子门口卖零嘴的少女,一位是戏园子里的当红的名角,还有一位是个上等人家的夫人。维系在三人之间的,是一个面貌英俊却本性风流的花花大少。他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夫人,仍旧究要去戏园子里捧戏子,临出门,也不忘记在戏园子门口去乘着买零嘴的当儿调戏一下那位清秀可人的孤苦少女。可那三个女人偏偏都爱他。这一日,他的夫人因为受不了他平日的冷漠,终于吞金自尽。她并非放弃了他的爱,只是她突然彻悟,与其爱着这样的男人,不如投奔轮回之所求取解脱。爱到了极致,便知道放手。然而不甘的人,却是照顾她长大陪她出嫁的乳母。乳母将夫人的尸体悄悄转移到戏园之中。当幕布拉开的时候,正在台上唱戏的戏子,生生被这具狰狞的尸体吓着了,不小心跌落台去,当场死了。一个不够本分的女人,若是爱上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场往往落得凄惨。而那位在台下正襟危坐的少爷,却被这一场变故吓成了痴呆。
唐家无后,只好为痴傻的少爷续弦。寻常人家的女儿,怎么肯去嫁与一个傻子?只有那身世凋零以买零嘴为生的少女,凄惨做了唐少爷的妾室。她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只是一心一意爱他,希望他好转过来。她不惜抛下少奶奶的头衔,重新扮作卖零嘴的少女去博得他内心的记忆,换来的,也不过只是他一个嬉皮笑脸,痴痴傻傻的笑容。年复一年,她的心逐渐淡去,只留下苍老的面孔和一颗哀莫的心。
酿泉在她停笔之后,连夜读完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暗香道:“姑娘笔下的这些女子,真真是些可怜人。”
“是么?”暗香扬了扬眉,暂时搁下手中的笔,来听酿泉评说。虽是出了一本书,市井中的反响却平平,她也没能听过一些与自己的小说相关的评论,偶听酿泉一说,不由得静下心细细思量。
“姑娘前一本书,写的那对姐妹,也是让人觉得她们十分可怜,看到最后,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能留下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而这一本,虽说是同情那三个女子的遭遇,却又觉得世间男子的可恨,分明有了碗里的珍馐,却惦念路边的野食!”酿泉一面说,一面露出忿忿的表情,仿佛对书中那位姓唐的少爷十分怨念。
第三十五章 再逢宿雾
暗香时不时点了点头,在沉思中将文稿誊写整齐,亲自交于席若虹去看。裴岚迟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每日都忙着去筹备婚礼的琐事,忙得终日不见人影。暗香只得觑见席若虹有了些许空儿,才敢去叨扰她。
席若虹原本还担心暗香会因为裴岚迟的婚事而就此消沉。见她来访,忙不迭拉了暗香的手落座,仔细打量了她周身的气色,除了有稍许的倦怠之外,倒还算精神。尤其是她居然拿来了一叠新写好的文稿,这让席若虹非常安慰。暗香毕竟是个识大体的姑娘,知道什么是应当做的,什么是不应当做的。这短短的几日,便新写了一部完稿,席若虹宽慰了许多,柔声道:“不用太急,等忙完这几日,我仔细研读。”她在暗香的书稿上拍了一拍,却暗香的心向外推了一推。
暗香只得陪笑道:“有劳夫人了。若是没有事,不打搅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