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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岚迟低下了头,躬身退了出去。他嗅见自己的肩膀上,还残存着淡淡的荔枝的香气。那般清甜,却又那般可怖。
他转身上了马车,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趟路,走得比平时久。
暗香从那间充满墨香的房子里走了出去。即使裴岚迟不说,她也觉得那应该是他那样的人所住的屋子。不过奇怪的是,整个抱鹤轩,除了裴岚迟一个男人居住在此地,其他全是女眷。
她小心地摸回自己该住的地方,碧如早就在房中等着她了。
“给你留了菜。是特意问厨房的大师傅要的。”碧如见她来了,明亮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你的伤口好些了吗?姑娘可是被你吓坏了呢!”
“有劳姐姐了。”暗香握了握她的手。“我是不是应该去跟姑娘谢罪?搅了她写文稿,实在……”
“不妨事。你还是在下处多走动走动,等历练了再去见姑娘吧。”碧如比锦书口直心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暗香只好陪了个笑,将那碗特意给她准备的饭菜吃了个精光。她狠狠地咀嚼着,在唇齿间嚼透悲凉、嚼碎苦楚、嚼灭希望。然后和着血泪吞下肚去。
她已经没有了退路。
碧如在旁边看着她,吓了一跳。她从未看见有人吃饭吃得那么狠绝,就仿佛再也吃不到下一顿了。“你,没事吧?”她惴惴不安地问。
暗香摇了摇头。
屋外突然有人嚷了一声:“昙花,快来看昙花。好不容易开了!”
碧如爱凑热闹,拉了暗香出门跑进园子里看。
到的时候已然呼呼喳喳站了好些人。
写书的姑娘们,并上她们这些丫头们,都围在那柱将要开放的白昙前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皎洁的月光像筛子一样细细密密铺匀了,洒在每片花瓣的上面,白色的花瓣应此而变得虚无而透明,宛如映入了月的灵魂,与幽蓝的夜色凝成了一片。
渐渐的,那朵白昙幽幽绽放了最初的一层花瓣,极缓极缓,仿佛一位白衣少女凌空出世。她先是在地面上踮了踮她的脚尖,而后转动了自己的裙摆。一圈圈白色的花瓣随之绽放,白衣少女的身影在夜色中纷繁复杂,渐渐看不清她原本的身影。她与月色消融在一块,花蕊清芬,夜色撩人,白色的昙花终于完全绽放,美丽得犹如一个梦。
不知有谁轻轻叹了口气。
白衣少女像害羞了一般,立刻逃离了这迷蒙的月色。她的舞裙在空荡荡的幽巷之间拂过,她的细腻的肌肤藏匿在了某片砖瓦之后,她的脸孔突然间模糊了起来,人影渐行渐远,终于,白昙花收起了美丽的花瓣,纷纷凋落了。
“可惜,这是出云种的昙花。她却再也看不到了。”人群中,有个声音这样细细地说了一句。
暗香寻声而去,人群却早已散了,不知道方才说话的是谁。
“不早了,去睡吧。”碧如对她说。
碧如一大早就被锦书唤走了。据说昨晚,喜雨姑娘连夜赶一个通宵的稿子,锦书陪了一夜,到卯时才伺候姑娘去休息。
唤来碧如,打发她前去其他姑娘那边解释,今日原本定好要与摄雪问晴并上新来的几位姑娘研习诗词格律的事情,只好暂时搁下了。
于是暗香就没有事情做。外加上她的额头伤势还没好,也没有人使唤她。
她便想着昨日锦书命她拿去浣衣坊的衣裳,不知道嬷嬷们洗好没有。她沿着曲折的小路慢慢踱了过去,却没曾想又遇见了裴岚迟。
裴岚迟的面前站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厮,毕恭毕敬的弯着腰,对他很是尊敬。抱鹤轩对来来往往的丫头小厮管得特别严格,生怕是其他书坊派来的奸细,临出门,都有严格的眼光似刀子一样的嬷嬷们浑身上下搜寻仔细。就连衣服的夹缝,腰带的间隙,鞋底,袜子,亵衣,通通都要脱下一一检验。
就连出门去的马车也丝毫不放过。
是以抱鹤轩的小丫头们和写书的姑娘们从来不愿意出门去——谁受得了在老嬷嬷面前将自己剥个干净?还不如不出去为好。反正这大院里,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她们权且做几年被豢养的鹦哥儿罢了,等到合约到期的那一天,便是笼门打开振翅欲飞的时候了。
暗香慢慢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她向裴岚迟躬身福了一福,看见裴岚迟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凝重。
“取个火盆来。”他如是吩咐道。
奇怪,这大热的天,裴岚迟要火盆做什么?
暗香脚步不曾停,只是一直走向前。
她听见喜雨的屋子里突如其来传出一声巨大的响声,仿佛整个书柜都轰然倒塌一般。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过去。推开房门,只见一脸倦容的喜雨,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口。地板上尽是砸碎的墨砚和笔洗,还有零零散散的稿纸与书本。她着一袭合体的绿茉长裙就这样胡乱地坐在墨迹斑斑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姑娘……您这是……”暗香忙走上前,将神色不对的喜雨扶了起来,安顿到那张倚虹椅上。
喜雨的眼睛红红肿肿的,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哭泣。
暗香替她沏了杯热茶,递了过去。喜雨呆呆坐着,也不接,什么话也没有。
暗香不知如何是好,锦书和碧如此刻又都不在。一咬牙,她安慰喜雨道:“姑娘且在这里坐坐,奴婢去喊裴公子来……”
“不必!”喜雨突然站了起来,几乎声嘶力竭:“不必去了……”她重新坐了下来,顿了顿神,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道了一句:“你去将我方才写的稿子寻来,送到裴公子那里去吧。”
“是。”暗香点了点头,将地板上的沾满墨迹的纸片一张一张收拾妥当。
暗香出门去的时候,看了一眼仍然呆坐在那里的喜雨。原本瓷白的一张脸上,倏然一下满面泪痕。
她的心头没来由骤然一紧,虽说喜雨对她态度傲慢,但无论如何,身为抱鹤轩四大写手之首的喜雨,曾经也和自己的姐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言笑晏晏吧?
也或者,喜雨如今的模样,姐姐出云也曾经经历过……
她觉得喜雨的垂泪的模样,仿佛和记忆中姐姐的模样有些重叠。泪水悄无声息划过喜雨的面颊,终于随着轻轻的一声,滴答一下落在了地上。
第五章 喜雨焚书
暗香不忍再看,抱着稿纸推门而去。
裴岚迟的房间并不远。沿着喜雨的屋子,拐一个弯儿就是。
方才裴岚迟吩咐的火盆早已取来。堆着木炭,裴岚迟蹲在地上,手中捏了一叠稿件。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了暗香一眼。这一眼望得很长,像是有什么说不口的话,悉数都要在眼神中传递出去。
暗香并不明白裴岚迟这一眼的意义。她只是有些怔忪地将喜雨吩咐她拿来的文稿递给裴岚迟。“这是喜雨姑娘吩咐我送来的。”
裴岚迟将视线慢慢转移到那些文稿上。他低下头拨弄了一下火盆里的木炭,道了一声:“放在旁边吧。”
暗香依言而行。将那叠收拾妥当整理齐备的文稿,轻轻放置在裴岚迟的脚边。她甚至因为觉得那块地面太脏,拿嘴吹了一吹,再从腋下捻出一块自己的绣帕,铺在地上,这才将文稿摆了上去。
裴岚迟冷笑了一声:“你若没事,便也来帮忙。”
“做什么?”暗香依稀能猜想出裴岚迟要火盆的意图了,只是不愿意相信。
裴岚迟并不回答她,只是将手中的书稿,一页一页投入那火盆中去。写满字迹的稿纸就这样被火舌吞噬,燃成一团黑色的灰烬。
写稿是那么辛劳的事情,烧毁它,却只需要这短短的一瞬。
暗香突然有些明白了。
若是有人拿一盆火,将自己的心血尽数焚毁,无论再怎么坚强的人,都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抱鹤轩,果然是个让人生畏的地方。
裴岚迟又向火盆里投了一张纸,道:“你是不是在心中责怪我?”
“不敢。”暗香低下头。
裴岚迟撩起衣袖,拿了暗香铺在绣帕上的稿纸,扔进了火盆当中。“你看,在抱鹤轩里,所有人就像这纸一样,可以任由别人在上面勾画。一朝洛阳纸贵,身价便也看着见涨。”他顿了顿,声音落寞了下去:“若是相反,只有被扔在火盆中,变成一堆谁也认不出来的灰烬了。”
暗香低声问:“出云也是如此么?”难道姐姐也被烧成一团灰烬,洒在抱鹤轩的某个角落?
裴岚迟看着火盆,不言不语。
那火势因为有更多的纸张助燃,渐渐大了起来。
隔着一个火盆,对面的裴岚迟的脸突然被热气蒸腾得模糊了起来。原本英俊的面孔,变幻了各种扭曲的形状。暗香也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看了看即将燃尽的文稿,那份对喜雨的抱怨之心,也随之淡去了。
喜雨,原来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她将绣帕拾了起来,上面沾满灰烬。扭头想走的时候,却听见裴岚迟道了一声:“出云临死的时候,叫我好好照顾你。”
“有劳裴公子费心。暗香感激不尽。”暗香瞧了他一眼,他的面容冷峻,眼神犹如一块温润的白玉,挂在胸口温肌暖骨。
难怪他才不过见她一次,对她还说了不到三句话,就认出了她是出云的妹妹,还立即告知了出云的死讯。想必出云身前曾经告诉过裴岚迟,自己有个叫做暗香的妹妹。她们并非一母所生,轮廓并不相似,若不是都姓姜,裴岚迟也应该无法从相貌上判断自己来抱鹤轩的目的就是打探出云的消息。
出云的身前,究竟有着哪般的经历?暗香觉得前方似乎是一座窄小逼仄的独木桥,出云走在前面,她也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不论前方是毒蛇猛兽,还是是悬崖峭壁。
裴岚迟,就像是独木桥前面的那个领路人,他向后扭转头,探了一只手伸向她。
令她唯一不解的是,为什么裴岚迟要焚烧掉喜雨的稿子。
这让她分不清,裴岚迟伸向她的手中,究竟捏的是橄榄枝,还是断肠草。
不过此时此刻,她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五月明晃晃的阳光下,火盆里的灰烬纷纷扬扬被风吹得四下都是。那灰飞烟灭的开端,却叫人望见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她轻轻地,露出了来到抱鹤轩第一个笑容。然后将沾满灰尘的绣帕,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那朵绣帕之上,仍然用浅淡的颜色绣着一朵未绽的绿萼梅。
裴岚迟看见她的笑,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
喜雨自从那一日呆坐在书房垂泪之后,日日闭门不出,只是埋头写稿。
裴岚迟三天两头为她跑去市面搜寻各种相关的参考书籍。
据说,抱鹤轩已经放出了风声,喜雨姑娘为盗版所扰,决定不再进行《高鸿多北向》的续写,转而重新创作一部更加动人心弦的惊世之作。
甚至连内容与简介,都提前印在抱鹤轩每月的宣传画册上,命人将最大的那副画贴在了抱鹤轩经营的各大书肆门前,为喜雨的新书做前期预热之用。
摄雪和问晴前来喜雨的住处探望,却不料每每都吃了锦书的闭门羹。当时喜雨不是在休息,就是在奋笔疾书。要么就是坐在一大堆资料中记录相关笔记,当真是过着不出大门一步的日子。
“我说裴公子,轩主这是要把喜雨姐姐给逼死?”摄雪是位相当美艳的女子,也是四女中最年轻的作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