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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兰轻轻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钰儿,我没进来之前,住在这京里乡下,我们村后面,开着一片老大的油菜花,一到这春天,黄灿灿的,可美了。我那时候才八九岁,呵,最喜欢和邻居的一个哥哥去油菜花地里捉迷,总是我先跑,那哥哥来追,每次我跑的,心跳的怦怦的,又怕被他追上,又盼着被他捉住……后来有一次,那哥哥从后面捉到我,猛把我搂住,我吓得心都快跳停了,装哭不理他,那哥哥为了哄我,就摘了一朵油菜花给我,我当时心跳的好快,就像,现在……”说着渐没了声息,左手微微抬起,似正拿起了那花。
小鱼看着她闭眼,临了嘴角还噙了丝笑意,自己也闭上双目,心中如决堤一般,但却无可宣泄,半晌,睁开眼睛,颤着手抚上媚兰的脸,但见触手的地方一抹血印,猛然一惊,翻过双手,自己的手里,早沾了媚兰的鲜血,红通一片……
又一村
从此天禧十六年那年的春天,在小鱼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血红的颜色,即使岁月徜徉流过,许多细节都不可再拾,但每每想到那年,那日,媚兰闭眼之前的那苍白的脸、那朵嘴边的微笑,还有那微微抬起的左手,所有这景象象是要弥补其他被遗忘的细节一般,被无限放大,并定格在自己的脑髓里,清晰到鼻端甚至能闻到那浓郁的血腥气息。
是啊,小鱼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媚兰的血,自己会否变成今日这般,而如果没有后来与贤妃的那番交谈,自己又会沿着怎样的命运轨迹走下去?
是命运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回过头来,看一切的发生好像都是命中注定,可是在命运的每一步进程中,却都是由自己和其他人的选择构成。多年之后,当春芜宫宫人刘小鱼成了大荣的太后刘子钰,她告诉自己,人这一生,将得到什么都是未知的,但最终得到了什么却都是注定的。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宋姑姑就带了两个宫人开了房门,刚一开门,宋姑姑不由举袖捂鼻,皱眉啐道,“呸,好大血腥气!”抬眼见小鱼已换了一身素白衣裙,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绿绸,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穿成这般模样?”说着就要上来命她扯换。
但还未近身,忽停住,猛得一看,觉得这丫头有哪里不一样,仔细一瞅,却又说不出究竟有何不同,只是那微抬的下巴,满面的清冷,深远的眼眸,站在窗前,全身都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宋姑姑一愣之中,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低等奴婢,而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一般,待恍过神来,不禁有些老羞,但也不再动手拉扯。
小鱼沉着走来,向宋姑姑福身,“姑姑,奴婢还戴了坠饰金簪,当不算违矩,望姑姑宽谅则个!”
宋姑姑冷哼一声,招呼那两人来收殓尸首,又沉着脸对小鱼说,“你跟我去娘娘那里。”
“是,”小鱼又是一福,“还请姑姑容奴婢拜别了姐姐!”说着转过身子,背对了众人。小鱼轻轻跪下,看着床上的媚兰,眼中盛满万种情绪,但很快就敛了去。恭恭敬敬叩首三次,再抬起头看一眼,知道这一别,却真是生死再不见了,顿时五内翻滚,几欲倾出。
宋姑姑正等得不耐,刚要开口,小鱼却站起身,淡淡对她一笑,“姑姑,走吧。”
贤妃这一夜也并不好过,说话之间,已是两条人命,不对,如算上媚兰腹中的,却是三条,虽说这都是不得已,可毕竟有些手颤。贤妃苦笑,这处置的虽狠辣了些,可谁又能知自己的苦?话又说回,即使是苦,也毕竟谋了几条性命,思及此,她挺起了脊背,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走下去吧!
一时宋姑姑带小鱼来了,贤妃命宋姑姑退下,只留了小鱼说话。宋姑姑到贤妃耳边说了几句,方退下了。
贤妃听了,若有所思,看着下面跪着的小鱼,低声道,“抬起头来。”
小鱼缓缓抬头,贤妃看着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半晌笑了,“我竟然才看出,你当真是个不同的。”又命,“抬起眼。”
小鱼抬高了眼,直视贤妃,眸中无情无绪,眼光无惊无惧。
贤妃一时失神,以前只觉得这丫头明里谦恭要强,却勾了和帝心魂,背里定是个妖娆无状的,因此心中颇为轻贱于她。此时一看,和帝喜她,似也并不单为了那色相床事,眼前这个女子虽出身低微,时时躬守奴礼,可却天生有一派作风,那腔子里,似总有一根脊梁撑着,贤妃不知怎的,竟有一丝相惜的感觉。
当下放缓了语调,“姆姆说,你一人给媚兰洗净了身子,更换了衣裳?”
听她提起媚兰,小鱼吞了一下嗓子,干哑道,“是。”
贤妃柔声,“你就不怕么?”
小鱼摇头,“那是奴婢亲人,洗她如洗自己。”
贤妃长叹,眼中竟有了泪意,喑哑道,“本宫会好生殓了她……”
小鱼并不答话。
贤妃用绢子按了按眼睛,看着她,忽然一笑,“看着你,才觉得本宫真的老了。”
小鱼终于微一低头,“奴婢不敢。”
贤妃缓缓站起,小鱼但看她裙幅慢慢移到自己眼前,站定,那裙幅便像水一般漫盖过绣鞋,纹丝不晃,顿时感到她居高临下传来的压力,但仍攥紧了手,挺直着身子。半晌,听她轻轻说道,“你是个敞亮的,本宫也不想与你多费口舌。本宫这里,有一件事情需要与你商量……”说着伸手按住了小鱼肩膀。
小鱼心一揪,知这事还远没有完,稳住心思,也慢抬起头,看向贤妃。
贤妃瞧她神色,半躬身笑道,“你并不用紧张,与你,也不全是那坏事。”手上却使劲,往下重压小鱼肩膀。见小鱼微垂下头,便把那手一松,小鱼顿觉肩头压力顿减,差点打了一个晃。
贤妃重回到座位上,命小鱼跪的近些,当下把她那事情缓缓说了。小鱼听罢,不由抓紧了袖口,低了头沉思,知道贤妃正细察自己神色,也容不得多想,心念电转,抬起头,大声道,“我愿意!”
天刚亮,贤妃就带了宋姑姑前往慈宁宫,在太后寝殿的正堂内跪了。太后正在屋内梳洗,听陈嚒嚒说了,一皱眉头,“她又是做何?一天到晚,就属她花样多。”
陈嚒嚒知她素不大喜欢贤妃,小心翼翼得帮她簪了朵凤钗,劝道,“既人已来了,不见也不好。问问什么事,打发两句,也就完了。”说着举起铜镜,让太后看看后面发髻,又道,“今日小菊梳得真是不错,娘娘就适合这个发型,看着年轻了十岁!”
太后扶正铜镜,左右看了两下,果真满意,笑道,“既如此,你先出去问问,哀家用罢早膳就出来。”
陈嚒嚒领命出去,见贤妃卸了簪环,脱去裙衫,只着中衣跪在地上,一边宋姑姑也是素衣光发跪着,手里捧着贤妃一件长衫,满面不忍之色,见她出来了,又喜又悲,竟掉了几滴眼泪。
陈嚒嚒忙上去扶住贤妃,“娘娘这是做何?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快快请起!”
贤妃抬起头,轻轻摇首,朝太后寝屋方向叩首,颤声道,“嫔妾有罪,拜见太后娘娘,请娘娘治罪!”
太后屋内并未出声,陈嚒嚒笑道,“太后娘娘还未晨起,娘娘有什么事,跟老奴说,也是一样的。”
贤妃又叩了首,叹一口气,望着陈嚒嚒,哀戚道,“嫔妾御下不严,昨夜宫中两个宫人发生龃龉,一人竟把另一人毒害了性命,这都是嫔妾管教不当的过啊……”说着举起绢子捂住嘴,眼中也掉下泪来。
陈嚒嚒听了,也叹口气,问道,“那害人的人呢?”
贤妃擦擦眼,抬头道,“找到她时,已畏罪上吊了,”顿了半晌,又道,“嫔妾已殓了尸首,嫔妾治宫不严,请娘娘治罪!”
说着让宋姑姑上前,陈嚒嚒一看,手心里被她塞了一件物事,知不过是黄白之物,遂不动声色将那物事笼到袖中,道,“待我禀过娘娘。”不一会,便打帘出来,“贤妃娘娘,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贤妃得了信,颤巍巍得爬起,这只跪了一刻来钟,膝头已发酸打颤,扶着宋姑姑手臂蹒跚进入。
因贤妃入宫以来素多圣宠,对谁都殷勤好意,太后看她,便总想到先朝时期的淑妃,也就是现今的敬敏太妃,且听说她与太妃那边也有些个往来,虽不得深究,但更添了一道不喜的理由。
太后平日见贤妃,都一幅端庄贤良的模样,礼数服饰样样周到,大错小错从未出过,今日一见,她惨白着脸儿,胡乱挽了个髻,一身中衣衣裤,形容俱失,光彩全无,心内首先便有些畅快,故意慢腾腾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贤妃连连叩首,结巴说了,太后见她哭得可怜,垂头丧气,虽知这事或不像她说的这般简单,但心内不禁嘲笑,想以前自己还真高看了她,到底年轻,遇到点事便如此慌张。当下清了清嗓子,沉脸问道,“这姓钟的宫人,哪里得来的毒药?”
贤妃止了啜泣,低头道,“回娘娘话,她本就是我宫内管杂事的掌事宫人,开春的时候各宫都领发了耗子药,便是由她那里保管,谁知她竟拿它去药了人……”
太后皱眉,“这样的人,你怎早没看出,还让她当了领事?”
贤妃叩首,“奴婢不能识人,致此大祸,还请娘娘责罚!”
太后不耐,“要说这也不是甚大事,不过是死了两个宫人。但是这治宫须严,我看你平日里虽懂事,终究是太宽厚了些,如果这姓钟的拿了这药,却去药了主子可怎么办?”
贤妃一听这话,更是一身冷汗,膝行到太后脚下,“娘娘,嫔妾、嫔妾……”说着竟要晕将过去。
陈嚒嚒见了,上前扶了贤妃,看向太后,“娘娘……”
太后见贤妃这般,也觉够了,便挥挥手,“你下去吧,怎样责罚,还要听皇后的安排,”见贤妃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道,“你放心,哀家会为你求情。”
贤妃听了,急忙拜倒,“多谢娘娘宽容之恩。”
太后又道,“借此机会,也把你宫里人清一清,那不安分的、平素好使坏的、机灵过头的,该撵就撵出去,别再犯了过失。”
贤妃讷讷称是。
二人退下后,陈嚒嚒见太后心情不错,一边给她捶肩,一边笑道,“这贤妃也还算是个懂事的,还知道先到娘娘这求个情。”
太后笑撇她一眼,“你又得了她什么好处,一个劲为她说情。”
陈嚒嚒连忙退步跪了,“老奴惶恐!”
太后满意一笑,“还算她识相,你也起来吧,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
陈嚒嚒才站起身,半羞惭惭,半奉承,“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宋姑姑给贤妃披了外衣,扶着她出慈宁宫,没成想路上正遇到丽妃来给太后请安。
丽妃见二人情状,心内窃喜,脸上也带了出来,行完礼,便上前问道,“姐姐这是怎么话说的?被姑母训斥了?”
贤妃并不说话,半晌忽然向前踉跄一下,丽妃下意识扶住她,见她连帕子都掉了,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也更喜欢,帮她把帕子拾起,刚要再讥讽两句,忽觉那帕中有物事,定睛一看,脸上稍变了颜色,却正是自己进宫那年和帝赏给自己和其他几个嫔妃的北海珍珠。
贤妃拿回帕子,淡淡道,“有劳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