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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儿不敢不去,依依不舍把小包袱递到她手里,小声说:“你……你自己多当心。”
潮生点了点头。
有时候,得到一份好差事,往往并不会从此踏上坦途。
潮生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在烟霞宫时,她给陈妃梳一次头,就惹来了青镜的一番报复。
这回也是一样,她一进上房,就有人来施下马威,扔给她一件破成了褛的衣裳叫她补。
不管在什么地方,欺生都普遍存在的。
而潮生以前觉得自己练得不错的针线,在这里还真是不怎么够使的。
她以前学的时候,没打实用上去学。不管是在宫外,还是进了宫之后,都是奔着好看去的,在细绢上描出画样来,做的是精致活计。这里却不是——干的是缝补裁裱,半上午过去,潮生就觉得眼睛发酸,手指头也磨得生疼。
别人差不多都顶针木托之类,独她没有。
还得受冷言冷语:“嘿,中看不中用啊……”
“趁早哪来的回哪儿去吧,以为这碗饭这么好吃哪。”
潮生拿布把手指缠了一下,咬牙继续干。
晚上睡的地方靠边,窗子合不拢缝,虽然已经是初春,可是夜里的寒意犹重。潮生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头朝里蜷。
人的命,也许真是硬。越是贫贱困苦里,就越是坚韧,就象野草一样,越经风霜,越是挺拔苍绿。
熬过一开始这几个月,潮生渐渐适应了新差事和新生活。
她这个位置,惦记的人可不少,从去年秋天时就有缺了,可是库房的,浣衣的,前前后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最后却让潮生这么个因罪被贬的小丫头给占了去。旁人怎么能服气?
潮生甚至还遇到过一回,有人拿烫斗差点烫伤她的手的事。
是有意?是偶然?
那一下真挨上了,手废不废不知道,但是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活是肯定的。那这么一来,只怕还要调一个人进来补缺。
潮生平日里话越来越少了,看起来很木讷,除了做活,吃饭,就是睡觉。但实际上,她的神经却天天绷得紧紧的,一有人经过身旁,她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象天线一样“唰”一声竖了起来。
以前岁暮跟她讲,在宫里,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是怎么练出这本事来,她没教。
现在潮生知道,这个不用人来教,经历自然就把一切都教会了。
绝不轻信旁人说的话,绝不将任何弱点把柄交到别人手里。
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在背后捅你一刀。
她只是,很挂采珠。
不知道她怎么一直没有再来。
是忙?找不到机会?
还是……她会不会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开始潮生觉得,是不是自己换了差事采珠找不到自己,可她嘱咐过满儿,满儿也一直替她留心。
采珠的确一次都没有来过。
潮生若能生出翅膀飞出浣衣巷,早就去找她了。
她还托出去的人,如果能问着烟霞宫的消息,就替她问一声,若是捎句话。
但是总是遇不着机会。
女人们做累了针线,也会说说闲话。皇后娘娘千秋,贵妃娘娘生辰,宫中新添了两位公主,宫中逢着喜庆之事,她们有时候也会加一道肉菜,虽然肥腻稀烂,可是她们吃得都很香。而且,这种时候她们总是有得谈论。
即使是最低下的宫婢,也总觉得自己是有几分姿色的,欠缺的只是运气和机会。要是有一天得见龙颜,说不定就被皇上看中,一步登天了云云。浣衣巷这里每天来来去去的人,看起来都灰头土脸的,衣裳除了老绿就是灰青,上房的这几位和外面那些人比起来,的确算是皮白肉嫩,标致得多了。
可是这个标致是相对的。要是和浣衣巷外头的人比……咳……
潮生只觉得好笑,说得皇帝象个荤素不忌没见过世面的色情狂一样,只要逮着个女人就发春。
别说她见过的陈妃,贤妃,贵妃那些主子,就说烟霞宫里有体面的宫女,岁暮温柔敦厚,望梅灵巧,画梁清秀,青镜娇美……那是什么品貌,还能在妃子皇上面前伺候露脸,也没见皇帝狂性大发全给收了啊?
不,青镜的确是被皇帝宠幸了,还有了才人的名号。
一走神,针狠狠戳在手指头上。
潮生急忙撤针,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
以前看电视什么的,似乎古代人一扎了手就要吮,其实并不是口水包消毒包止疼包治百病,只不过手上这血渍,擦哪儿呢?这会儿可没有那么方便的面巾纸抽纸什么的,要是抹在帕子衣裳上头,那可难洗得很,吮了去一举两得——潮生觉得吮过之后,血的确止住了。
就是嘴里一股咸腥味儿半天不散。
一件衣裳递到她跟前:“这个明儿要,好生的补了。”
潮生答应了一声,把衣裳展开来看。
是件好衣裳,淡青色的长衫,料子握在手里质软而温厚,不象丝绸那样轻薄,也不象麻葛那样粗涩。
只是好好的衣裳,袖子勾破了长长一道口子。看样子当时被勾住之后,衣裳的主人大概性子急,用力拉撕,才撕成了这样,破口处有碎碎的线茬。
补是当然可以补的,但是一般情况下,补完了上头难免会留下补痕,或多或少,总是难以避免的,仔细看一定看得出来。
潮生想了想,先将衣裳放在一旁,仔细的挑起线来。
刚才被针扎到的指尖还隐隐作痛,潮生挑了深绿的丝线,对着光比了比,又放在衣裳上头衬衬色,点了点头。
既然难免留痕,只能想办法遮掩了。
第十九章 触手可及
她刚拈好线,冷不防后头有人忽然伸过手来用力一扯,手里的线一下子被夺走,虎口处还被割得火辣辣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潮生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冯燕恶狠狠站在她身后。
“我才刚转个身儿,你就把我分好的线偷了用!”冯燕瞪她一眼:“你也不看看你那两下把式,配不配用这样的线。”
冯燕的脾气在这屋里算是不怎么好的一个,可是潮生刚才取线的时候,并没人告诉她那线是冯燕挑好的。
得,不显山不露水,又被人阴了一把。
潮生低头不吭声,冯燕又刻薄她两句,才怒冲冲地走了。
潮生已经被她训出经验来了,而且她这一低头的本事也着实练得纯熟,应付这种小麻烦不在话下。
可现在的问题是,屋里已经没有绿线了。
她想了想,把那件袍子先收起来,去库房问了一声。管库的张氏可不是好说话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把潮生给堵了回来。
潮生捧着袍子发了一会儿呆,又在线箱里找出了团灰线。
对她还算和气的英娘凑过头来看了看,有些不解:“你这是绣什么?”
“竹子。”
“竹子……是绿的呀。”英娘小声说:“这个活儿急着交么?要不我去左巷给你找点线去。”
“是啊,”潮生顺手抹了抹线脚,细细的看了一眼:“不要紧,就这么绣吧。”
左巷也未必找得来线——再说她也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竹子当然是绿的。
可是这衣裳原来就是浅青的,又已经洗得旧了,淡泊恰如雨后空山。
看得出是件好衣裳,质料好,手工也好。只是恐怕已经有好几年了,缝线襟领处都磨得微微有些发白。
空山新雨后,云雾迷朦。雾中的翠竹也可以是浅灰色的颜色。
潮生记得以前上大学时,去同学的老家,那是南部山区,竹林茂密得象是北方的树林一样。
……
她微微恍了下神,随即低下头去,继续绣补那道口子。
这补衣裳不比在主子面前伺候,不会那么容易惹祸上身。再说,真要是很要紧的、来头很大的人物,那衣裳也不会落到她手里来,自有那手巧的心高的揽过去。内房针线上的这些人,不管自己关起门来怎么样,对外还是要体面的。补坏了一件衣裳,一班子人全坏了名声,受罚肯定也不会单罚她一个。潮生知道左巷里有人将衣裳洗坏了,那一院子人全都挨罚。
补完的衣裳先交给刘姑姑过目。她是内房这一班人的头儿,一张脸冷冰冰的,为人也极为严苛。
刘姑姑皱着眉头,潮生心里有些惴惴。
虽然这补的不能说是天衣无缝,可是看起来也算是雅致。
果然刘姑姑问:“怎么不用绿线?”
潮生只能说:“屋里正好没有了,去库里又没领到。”
刘姑姑眯了一下眼睛,把袍子对着光看看,勉强地点头:“就这样吧。还好这位主不那么挑剔……下次再缺什么东西,就过来问我,不要自作主张。”
潮生有些惊喜地抬起头来,这算是,初步肯定?
是的,她当然知道。她要不到线,并不是库房真没有这线了,张氏不过是欺负她新来没资历。
刘姑姑这话,是表示接纳她了吧?
不管怎么说,以后总不会有人再明目张胆为难她。
潮生顺口问:“姑姑,不知这衣服的主人是哪一位?”
刘姑姑看了她一眼:“这是东内的。”
哦……
潮生点了点头。
东内住的都是还未成年未婚娶的皇子们。当今皇帝儿子不少,东内住着好几位呢。
不过看这袍子的大小,是哪一位的?
潮生听岁暮说过,皇后和贵妃的儿子年岁都不算太大,这衣裳看着已经是大人的身量,不是孩童的。
当然,除开他们,东内还是有其他皇子的。只是那几个人出身不高,有的是宫人所生……
这衣裳……
晚间临睡前,潮生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布帕包来。
那里面包的,是跟着她从烟霞宫一起来到浣衣巷的唯一的东西,那块帕子。
这帕子和衣裳的质料,好象是一样的。
潮生把帕子掏出来。
当时来到浣衣巷,她身上什么也没了,衣裳也因为杖刑都破了,还沾了血,已经不能再穿。帕子却还在,洗净晾干之后满儿拿来还给了她。
似乎她同从前的联系,只剩这块帕子了。
今天补衣裳时忙乱,没有多想。现在拿出帕子来一比,质料,颜色,都一样。不过帕子没有衣裳显得那么旧。
这帕子,也是东内的吗?
有可能。过去烟霞宫的位置与东内也就隔了一条宫巷,这帕子可能就是东内里头某一位的……
潮生把帕子重新掖好,躺了下来。她睡的位置还是靠窗边,不过天气已经不冷了,月光从窗缝里悄悄钻进来,象是在地下撒了一道银带。
天气冷的时候屋里生着炭盆儿,烟气呛着眼睛难受。可是天气一热起来,屋子里闷热,手上脸上都易出汗,手滑得针都捏不稳了。春秋天的时候是最舒服的,可惜京城这里的气候就是这样,非冷即热,春秋季节太过短暂,似乎脱了棉衣就可以换上单衣了,夹衣根本派不上用场。
四月底的时候,采珠终于来了。
看到她的时候,潮生只觉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去了,扶着门框光会笑,说不出话来。
采珠瘦了一些,左右看了看,朝她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