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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蚀-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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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隐岳淡哂,“我要给你改,也很世俗。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被称圣者。你脸儿长得喜性,如同年画上给人送来吉祥如意的玉女,就叫‘吉祥’可好?兴许不够雅致,却是樊姐姐对你今后人生的希冀,请吉祥你替我活得吉祥如意,可好?”

“吉祥?臭妹……不,我喜欢,吉祥好喜欢!我去告诉全村的人,我是吉祥,打这日这时起,吉祥便是我,吉祥!哈哈……”

臭妹,不,今日今时起,已更名为吉祥的吉祥,以如获至宝般的欢乐,撒开腿儿,和人分享喜悦去了。

盼一个同样经历过黑暗过去的人拥有吉祥如意的未来人生,算是看到另一个自己么?樊隐岳目送吉祥欢喜背影,自问。

在所有人教授的技艺之中,以梁上君的忍术与邓玄学的奇门遁甲最耗人心神。

此两门,入门时,浅显易懂,如足踏直途;进门后,艰涩晦深,如行走深城,且愈行愈深,直至深不可测。

忍术初源《孙子兵法》,原作伏击战术,后传东瀛,演变精进形成各自流派。梁上君之母乃东瀛贵族女儿,为逃灭族之难落足中原,嫁人生子之后,将所负绝学尽传独子。其家门忍术,除了必学的骨法、气合、剑术、棒术、火术、枪术、游艺、教门之外,尚有遁术与五车之术,前者为各项逃脱之法,后者则为在与对手谈话中攻击对手心理的话术。

樊隐岳骨骼柔韧,思维缜密,无论身心,照梁上君说法,简直是一块为忍术而造的材料,若错过了,只恐母亲大人会从坟墓里钻出来骂他不孝。

奇门遁甲本就属玄奇之术,个中如九宫八卦,如阴阳乾坤,极易迷人心智。研习此道,除悟性与灵性,尚须耐性与理性。稍有不慎,即思紊如麻,若不能及时清心定神,必定避不开疯狂颠乱一途。而邓玄学的奇门遁甲,除却那诸多难处,还有这位传道者时不时的兴致突来。其人最喜划地为阵,以阵攻阵,互克互制,互为矛盾,逼从师者从中找寻制衡之法。邓玄学一弟子曾向樊隐岳道:学习玄奇之术许不会疯了,但师父有本事把人逼疯,小师妹好自为之。

樊隐岳将一日时间一分为三,午前悉归梁上君,午后属邓玄学,晚间则由乔三娘与冯冠武各占半个时辰。这些个昔日呼赫一时的江湖巨头,不管背后打得如何难解难分,当着这徒儿面定是一团和气,乖乖按她所排课表,解惑授业,有条不紊。

“峙叔叔,你看罢,真正降服梁大叔他们的,不是你,是樊姐姐呢。”吉祥如是打趣。

后者凝颜未笑。

隐十七

冯、梁、乔、邓四人会对课程安排奉行不悖,除了对这位太聪明太难得的弟子有一份不争气的依顺,还有一份由衷的喜爱存在。

乔三娘与冯冠武,一位曾易成男装在太医院二十年,一位曾冒他人之名在战场所向披靡十几载,而二人真正身份,俱是被朝廷通缉多年的江湖巨枭。隐退此村,概因在与关峙的赌局中落败,一颗心却不曾真正安稳过。此番有樊隐岳作徒,满腔未竟的豪情尽付诸其身,欲看这块材料成就之后将会掀起多少波澜,就如他们志得意满再投江湖。

看似樊隐岳为这二人所排授课时间少之又少,实则其将入寝之前的灯下工夫尽用来钻研二人课程。对此深悉的他们,谁还会计较太多?

晚间辛勤,晨间亦不疏懒。每日卯正之时,樊隐岳便到村西山下,以悬崖为势,利用地形练习纵气攀登或温习奇门之术。另两人看在眼里,自然也无二言。

奇材本属难得,当奇材兼具了勤奋,为人师者只会大叹师者之幸,徒儿的小小任性,也就听之任之了。

“小心!”

晨间水气充沛,石壁湿滑,樊隐岳脚尖一时失恃,身形急坠下去,幸得一只手臂的及时揽来,方安稳落至地面。

“在这时的崖壁间习练轻身术,有事半功倍之效,但若尚不能自如控制身躯,无异险中求成,须小心。”救人者关峙退后一步,道。

樊隐岳弯膝福礼,“谢关先生。”

“先生?”关峙听得颇觉新鲜,“还间第一次有人如此称呼在下。”

“先生为了给世间免去杀祸,劝得几位师父归隐田园,其后又为了压制四人,不惜大好青春陪住村中。如此悲天悯人,称一声‘先生’,不为过。”

关峙扬眉,“你此话,可是有几分讥诮?”

她反诘,“先生认为呢?”

那就是了。关峙食中两指抹额,沉吟道,“在下猜,是因在下曾阻止四位义兄义姐收你为徒?”

她不语,算是默认。

“你极聪明,必定猜到在下何以阻止?”他问

“吉祥说先生无所不能,更何况村中还有一位洞悉万物的圣先生,想必两位在隐岳脸上察出了什么常人所不能察的先机,生怕隐岳一朝学成,为祸人间。”

他莞尔,“哪有人会无所不能呢?又有谁敢说洞悉万物?只是造化神奇,上苍的确会赋予某些人一些旁人所不能的异禀,吉祥如此,圣先生如此,你也如此。”

“先生呢?”

“在下也如此。”

因他坦诚,她掀唇浅哂。

此一笑,清丽如山间晨露。关峙不难想象眼前少女在几年之后,风华鼎盛时的佼佼样貌。

女子若貌殊智平,仅能惑人一时,亡得也不过是一家的家国天下,如貂婵之流。若貌平智殊,可成就贤助,助得一国天下,如无盐之才。但若一个女人兼具了美貌、智能以及一份冷烈胸怀时,所惑所亡所成所助的便广袤难计,无从估量,如武氏之事。

“在你来到此村之前,必定有人曾对你说过一些什么,使你轻易便想到圣先生会从你脸上看到什么,可对?”

“的确有人说过。”那山那寺那僧……那时,皇后尚健在人世。她眸际倏尔幽深如墨,“隐岳不信那些话。”

“不信?”

“若只凭一张脸,即能断定一人未来,每个人又何必辛苦走上几十年的人生岁月?人人勘破世事,超然世外,不思进取,无心功利,这世界何以前行?”她眼透讥讽,“与其如此,索性让世界停在洪荒年代,让人人再去茹毛饮血不是更好?”

他一怔。

她黛眉淡挑,“不过,隐岳不信,不代表别人不说。先生会这样问,会阻止师父们收徒,代表先生也信,且深信不疑。”

“而你亦因此坚定了拜师之心?”

“是。”她点头。

“为何?”

“圣先生可观人未来,不知是否观得到过去?从隐岳挣扎活下来那刻,温顺恭敬即被丢弃埋葬。既然活着,便想体验从生从未体验过的种种,悖人心意也属隐岳体验范畴,还请关先生和圣先生多担待了。”

他一时默然。

这少女,倔强冷漠的外衣之下,包裹着一个沉重却脆弱的灵魂。如她所说,他们看得到的,只是她的模糊未来,而过去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过去,使得一个豆蔻少女心境如巨漩般,被矛与盾分悖、去与从为难?那般强大的纠扯,岂是心性尚未臻成熟的她能够处置的呢?在此时此际,她的从师学艺不止是出于逆反之心,还是她转移心事排遣时间的无奈之选罢?

“若从师学艺能让你真正快乐,便快乐去学。若只是想逆悖圣先生和我,大可不必恁样辛苦。你挣扎活了下来,不是为了让自己辛苦的,是不是?”

她应该点头的,可是……“活下来,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暗自叹息,道:“当下若想不透,不必逼着自己去想。和四位师父学艺也好,和吉祥种田放牛也好,找最能让你快乐的事去做罢。”

这个男人要她去找寻快乐的事来做么?“先生不阻拦了?不怕隐岳以后为祸世间了?”

“若有一日你当真为祸世间,我必定会去阻拦。而现在,你只是一个……”迷在途中的娃儿而已。因此念,他怜惜又生,温润声道:“若觉得学那些太闷,可找个时间去和东风学几句戏曲,也可来和我下棋作画。”

她意外,“先生肯教我?”

他笑,凤眸熠熠生辉,“你都叫我先生了,我不教你,岂不名不副实?”

因他真心泛笑时的耀眼光芒,她美眸凝觑难移。

风来,吹起他肩头长发,拂上了主人坚玉般的面颊,还有一绺与少女的发梢在风中偶作缠结,又各自开散。

这一刻,她自无法晓得,便是这个男人的这时一笑,夺去了她一生的温柔情感。就此一经沧海,难为长河袤江……

隐十八

何谓无所不能?

是从技艺到才艺,从世俗到超俗,皆能驾轻就熟么?

所谓技艺,如木工、捏塑、铁艺,甚至莳草植花,煮面烹菜,无一不通。

所谓才艺,如诗词文赋、典章古记、琴棋书画,甚至鉴金石,赏玉器,无一不晓。

越是接近,越觉了解太少,越是了解,越觉深远难窥。时日向前推移,少女的情怀,由崇拜仰慕,到情愫怦动,在胸臆间酝酿成蜜,甜意开始出现在眼角眉梢,樊隐岳越发动人了。

“隐岳,你喜欢上什么人了,对不对?”

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少女抬眸,冥东风的脸放大在眼前,她方记起自己此刻正置身桃林向人学戏,不是分心时候。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吉祥知。”

“吉祥?”她双颊蓦生绯色,急问,“她可是信口胡说了什么?”

冥东风咕咭咭怪笑,丝毫不去顾忌自己已披了装上了妆的明媚旦相,“露馅了不是?慌得连吉祥已随圣先生出游在外近两个月都给忘了?”

她不再睬他,甩开身上戏装的云袖,低腰身,唱道:“【江儿水】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妙哉,妙哉!”冥东风抚掌,“太妙了!看你这些天来眼角含春,唇角含笑,和那杜丽娘春心萌动的样儿已然是相差无几了,哈哈!”

她由着他说,一径抖袖,抓袖,拈指成兰,自娱自兴,不理外事。

冥东风便随着她身形打转,道:“隐岳来了恁多时日,和咱们也熟了,大家处得象兄妹一般,你也该隔三岔五的和咱们说说心事,也好让咱们更疼你是不是?说罢,你到底是喜欢上了谁?告诉了小东哥,好给你作媒去!”

她打定了主意不予理会,径自的放嗓唱曲,开遣心怀,“【六转】吓哈恰,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刬地里慌慌忙忙,纷纷乱乱奏边书,送得个九重内心惶惧……”

“住,住,住!以你此时眉眼,还是唱《牡丹亭》更应景,《长生殿》着实不合,还是说,你喜欢的人是个皇帝?”

樊隐岳有些后悔了。她不该和这些人走得太近。与他们不近时,尽管也有谑笑调侃,毕竟有一层距离隔着,还不至于太无拘束。而近必生熟,熟则生赖,赖皮的赖,这些人缠起人来,脸皮厚到能做鼓,话语噪到可媲锣。

“隐岳,隐岳,你和小北哥学戏,小北哥好歹也算你半个师父,你如此不理不睬,本师父要治你目无尊长之罪……”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樊隐岳飞袖蹁跹,浅吟低唱,将他噪声置若罔闻。

但,美眸妙转,睇到了由远及近的颀长身影时,声儿忽添婉转,颊儿骤染霞色。被眼尖的冥东风察个正着,他睐见来人,眉梢一跳,瞪目道:“不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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