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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繁华-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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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载初在马上回过身,目光从左至右,声音清晰地传至每一个人耳中:“我的妻子是洮人,这一战,是她将诸位请至此处,也是她要我答应,将你们活着送回故土,再见到你们的亲人。”
  黑瘦的汉子们沉默地望着这个挺拔的年轻统帅,眼神中闪烁光芒。
  “可我无法答应她,因为我们中的一些人,必将把这条命留在函谷关!”江载初顿了顿,“我能答应她的是,无论如何,我与你们并肩在同一个战场,为了父母妻儿,不死不休!”
  汉子们的心怦怦跳动起来,这样冷的天气里,竟也出了薄汗,血液也是热的!
  “不死不休!”
  随着雄浑的呼喊声,三枚响箭依次射出。
  这是军中最高等级的指令,前线将领一旦收到,无论何种情况,都要立刻命令下属撤退。
  虎豹骑和中军当即开始后撤,而铁浮屠依然用不紧不慢的姿态往前推进,碾碎一切阻力!
  大片的战场空了出来,冒顿可汗看着战况,仰头大笑道:“让孩儿们再冲一把,今日就全线击溃洛军!”
  正当此刻,一支数千人的骑兵用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铁浮屠突进。
  一盏热茶的工夫,就已经距离铁浮屠不过数十丈远。
  左屠耆王第一眼在那些骑兵中看到了江载初的身影,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银枪,与周遭士兵土黄色的藤甲格格不入。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最后五丈,所有士兵竟然翻滚下马,借着马匹冲力,迅疾往前打滚,从腰间抽出数把明晃晃的短刃,轻巧至极地在铁浮屠的马蹄下滚过。
  在他们滚进铁浮屠阵仗之后,战场似是沉寂了片刻。
  一声巨响——
  无数披着铜盔精铁的马匹轰然倒地,铁浮屠的士兵们因为穿着连接马身的盔甲,随之摔倒在地上,一时间无法起身。
  尘土夹杂着血腥的味道,直直地扑到每个人鼻间。
  洮兵们一个个敏捷无比滴爬起来,扔下短刃,抽出后背所负长刀,精准地劈向那些摔倒士兵的腰间——这是全身武装的重骑兵们浑身上下,唯一的连接之处,只要刀法精准,便能一击即中。
  对于这些出身马贼的士兵来说,滚落下马后避开铁蹄,专割马蹄筋骨,就好似以前他们在劫货时,用最快的速度挑开捆绑货物的粗绳,虽有不同,但大同小异。练了一个多月,个个驾轻就熟。
  果然一战而胜!
  左屠耆王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到大批铁浮屠已经倒在地上,如同待收割的麦子,轻易便被砍倒了。他不禁急怒交加,喝令轻骑兵上前掩护。
  变故来得太快,匈奴轻骑兵们正要上前时,洛军的中军与右翼已经上前,同时掩护洮兵后撤。
  瞬息之间,战局依然是胶着,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于匈奴军来说,王牌铁骑惨遭覆没,自然是对信心的极大摧残。而对于洛军来说,去除了铁浮屠这一巨大心理负担,斗志为之一涨!
  双方都好不吝惜兵力,开始往战场上填人。
  日头慢慢挪移,光纤越发的惨淡。
  左屠耆王已打算亲自上阵,忽然又亲兵奔近:“大王,那汉人说的人到了!”
  杀红了眼的冒曼闻言一怔,视线触及远处的江载初。
  他在阵中左突右砍,如入无人之境。
  冒曼已知道今日这一战无论如何胜不了,唯一要做的就是趁着夜色尚未降临,挫一挫洛军锐气,明后日再行来过,也未必会输。
  他勒转马头,向后营疾驰。
   
  清晨至傍晚,天边的云彩多了几分血腥一般的玫红。
  “殿下,夜战吗?”
  江载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沉声道:“一鼓作气!绝不能停!”
  “是!”
  虎豹骑和中军开始后撤,关宁军、黑甲军填补了主力位置,数个军团轮回上阵进行车轮战,是洛军的拿手好戏。
  “殿下,你看那高台上……”
  江载初停下手中动作,抬眸望向高台。
  原本冒顿可汗站在那里,如今却换了一男一女。
  远远的,他本看不清是谁,可是那女子的身影……那种强烈的不安又泛了起来!
  江载初夹紧胯下乌金驹往前直奔而去,那高台原本筑造在匈奴军内部,因为洛军的突进,如今离自己不过十数丈而已。
  他终于还是看清了!是韩维桑!
  似是一支无形的箭刃射中心脏,周遭的杀伐之意刹那间如同被虚幻了,他的眼中,便只剩下那道素衣白裳的身影。
  她怎么会被他们抓住?
  种种纷杂年头一闪而逝,台上的两人又有了动作。
  冒曼伸手将韩维桑推至高台栏杆边,她的半边身子都几乎折往下方,她的一头黑发在朔风中飞扬而起,那张原本苍白的脸上,此刻更带着决绝的凄艳。
  “江载初!这是你的女人吗?”冒曼目光投射而下,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由近及远,士兵们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皆望向高台。
  “你们洛人,就是这样保护自己的女人的吗?”冒曼一把拽起韩维桑的长发,逼她抬起头来,目光与江载初相触,狂放笑道,“江载初,你若跪下向我匈奴可汗磕三个头,我便暂时饶了她。否则,今日便剥下她的衣裳,让你我的士兵皆看一看,你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
  冒曼的话传进了江载初的耳中,嗡嗡作响。
  可他恍若未闻,自下而上,同韩维桑的眼神对望,那里没有惊恐,也没有颤抖,只是无声的悲怆。
  冒曼见江载初在原地未动,心中大是快意,略略放开韩维桑,伸手唤了亲兵来,作势便要撕开韩维桑的上衣。
  “你敢!”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洮军,他们一个个认出了韩维桑,直欲跳起来拼命。
  江载初伸手,示意他们静下来,声音沉静,却又极为清晰。
  “冒曼,战场之上本是男人间的你死我活,不辱妇孺。”
  “你当年以戈穆弘之名,纵容洛人杀了我匈奴多少妇孺!”冒曼咬牙切齿道,“如今抓你一个女人又如何?”
  江载初眼神掠过高台一角,却是一道熟悉身影站在那里——周景华。
  一切顿时都明白了。
  必是他同冒曼勾结,献上此计,从洮地劫了韩维桑来威胁自己。
  这样的阴毒小人,本该一早就千刀万剐!
  “江载初,你究竟跪不跪!”
  江载初周围数位将领疾驰而来,抢在他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殿下,不可!”
  江载初半生倥偬,大小战事无数,也曾九死一生,可当此时刻,往日的决断皆不见了。他只是定定看着她,他们明明在同一个战场上,视线可及,彼此间,却又隔了那样遥远的距离!
  江载初此刻只想仰天大笑,任凭自己英雄半生,可这一世,他从未真正照顾好她。
  她的故土被横征暴敛,她被强行指婚、家破人亡之时,他从来都是无能为力!如今更是身陷敌营,便是得了这天下,却无力救回最爱的女人,他要这天下何用?
  江载初翻身下马,仰头望去,却见韩维桑嘴角轻抿,笑容如水般温柔。
  那亲兵已经撕开韩维桑第一层纱衣,嗤啦一声,很轻,却极为刺耳。万千目光注视下,韩维桑口角处流下细细一道血痕,只是眼神依旧无畏无惧。
  江载初眼中不再有其他,正欲上前一步,忽然与她目光交融,耳边响起低声呢喃一般的咒声,心神俱荡。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清醒的神智正渐渐褪去,他不由得反手抽出背后负着的强弓,手法如流水般,架上狼牙长箭。
  “你们看到了,我的女人,被匈奴人这样折辱!”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在战场上响起来,送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若是不将他们打败,下一个被折辱的,便是你的妻子,你的母亲,你的女儿!”
  长弓拉满,江载初的双臂已经负荷到极致,可是头脑中隐约还有一个声音在叫喊:那些话不是我说的!这箭……绝不能射!
  高台之上,韩维桑能感受到他在竭力抵抗自己,又一次用力咬了舌尖,血腥的味道再次在口腔中散开。
  是,她又一次对她用了迷心蛊,因为血凝还在自己体内,她便随时能迷惑他的心智。
  这一次,她要他做的,是射出那一箭。
  “我知这是你最不会原谅我之事,可我本就是必死之人……九泉之下,若能得见天下太平,得见你君临天下,亦是欣慰。”
  她最后对他一笑,唇形比的是三个字。
  这三个字,她一次一次,对他说过很多遍:“对不起。”
  很多年之后,经历函谷关一战的士兵们尚能回忆起那一幕。
  宁王手中的强弓已经被拉满,那支长箭直指高台,射向匈奴左屠耆王!
  那是要怎样的臂力与精准!
  那支箭如同流星一般直直射出,最终,匈奴王推搡了身前的女人,用她纤细的身子,挡住了那一箭之威!
  女人胸前鲜血飞溅开,身子亦软倒下去。
  士兵们不忍地挪开了视线……而宁王站在那里,已成石雕。
  “为郡主报仇!”顾飞红了眼睛,飞骑而出。
  他的身后,是许许多多早就没了战马,却徒步奔袭的洮兵们。
  他们被洛军骑兵们追赶而上,适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让他们真正明白,一旦匈奴入主中原,自己所面临的,便是这般残酷的种族。
  这一战,他们必须要胜!
  而匈奴人因见主帅在众目睽睽下欺凌弱女,这个民族骨子里的英雄情结被这一幕折损耗尽,蓦然间没了战意。且战且退,终于在深夜时分,数个洛军兵团的轮番轰炸下,匈奴士兵开始漫山遍野地往西逃窜。
   
  “殿下!清扫了好几遍战场,没有找到郡主的……遗体。”
  亲兵们在这几日里反复地告诉宁王这句话,可是江载初魔怔一般,走在累累尸骨之间,用手翻起那些残骸和断肢,心中存了万一的念想。
  他甚至将追击匈奴残部的重任一并交给了景云,留在此处,细细寻找。
  那一箭……他知道的确射进了她的身体。
  可无论如何,他要将她找到……
  便是死了,这一缕孤魂,他也不能放任她在这里游荡。
  士兵们开始掩埋尸体,以免造成军中的瘟疫。这个战场不复那一日嗜血的辉煌,安静到如同一幅壮阔且亘古不变的画,无声而泣血。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江载初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
  夕阳余晖下,他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极目远眺。
  “殿下。”忽然有人叫他。
  “你还或者?”宁王看着那个人,黑黄面皮,身材瘦小,带着一身血腥味道。
  “断了三根手指。”张二举起草草裹着的右手,咧开嘴笑了笑,“还活着。”
  江载初没再和他说话,听任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耳边是呼呼而过的朔风。
  “以后可能没法做农活了,得靠家中的婆娘了。”他叹了口气,又从裤腰带里翻出了些劣质烟草来,扔进口中咀嚼起来。
  江载初从他手里抓了些,学样扔进自己嘴里,刹那间口里满是苦到清醒的味道。
  “活着总比死了的好。”张二忽然哑声道,“每个人都这么想。”
  活着总比死了的好,真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吗?
  江载初忽然想笑,为什么他的维桑,从来不这样想?为什么她从来只想要他好好活着,却从不顾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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