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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仪与宫中世家贵勋所出的后妃们相比,原就根基浅薄如浮萍,如今被打入冷宫,也不过落得众人一声叹息,只当她被家族带累了。
但不久之后,等到曾家九族被诛,家资被抄,价值六百多万两白银的家产被天子亲兵神卫军一路押解进京,一时举国哗然。
这些年,江淮盐税一年比一年少,战争频发,国库空虚,曾家一门所抄家资抵得上江淮四五年的盐税。
曾潜乃是世代盐商之家。
拨出萝卜带出泥,同时抄家所得的,还有江淮各盐商世家之间的往来帐目,连久不上朝的皇帝也抱病上朝,当堂震怒,下令清查各盐商世家。
相对于边漠响水的战争来说,阿不通与香末山的响水军数次野外交手,实是小打小闹,在朝中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件;反倒是江淮盐商世家被皇帝亲派的钦差与神卫军翻了个底儿掉,抄查出两千三百万两白银,抄家斩首流放数千人,真正因曾潜一人引起了江淮盐商界的一场大地震。
熙泰殿里,太子一脸悲色的站在皇帝床前,几至哽咽失声。
“父皇……”
年老的皇帝陛下脸色腊黄,每一道褶子里都盛着满满的算计,睁开浑浊的双眼,瞧着眼前英武的儿子微微一笑:“朕能为皇儿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江淮盐道腐烂日久,如今借着曾潜这个马前卒一举铲除这颗疮毒,朕就算死也瞑目了……”
皇帝疾病缠身,妙龄的昭仪平日不过在御前奉奉汤药,或者值夜,说起来,如今还是处子之身。
可惜这些事,并非外臣所能得知的。
传闻之中这半年之内父子几乎反目,屡屡令朝臣摇摆不定的皇帝与太子如今却在旁人难窥的交泰殿里父慈子孝,温暖和乐,殷殷嘱托。
年轻的昭仪偶然一次的枕头风,向皇帝陛下讨得的宠爱,想要迫切提拨自家娘舅曾潜的举动,却成了整个曾氏,乃至整个江淮盐道的催命符。
皇帝陛下从选定了她御前伴驾的时候,让宫中一众人等自以为他宠爱这妙龄的盐商女子的那一刻,就一直在等这个契机。
福祸从来相依。
彼时跟在阿不通身边的曾潜还不知道他被抄家灭族,已成丧家之犬,只当他还有富贵的后半生。
他不知道,自调令下来之后,病重的皇帝陛下跟年轻的太子殿下就静静的等着他犯错。
曾潜要是不犯错,空虚的国库该如何充实呢?
皇家行事,历来让下面的人揣测许久。
借着这一场戏,年轻的太子殿下对朝中臣子的品性已多有了解,未来新旧更替,朝中想来更有一番大的动荡。
远在香末山的响水军不知朝中变故,时近年末,香末山积雪皑皑,山中营里早在十月份就建成了一排排木屋,书香睡前冷的打颤,被子单薄,窝在裴东明怀里许久,才有了暖意睡过去,早晨天还未亮却被冻醒来,身旁的人早已经不在床上了。
现在的床是粗糙的硬木板床,跟响水城中的火炕完全不同,下面铺着的是几张狐狸皮缝起来的褥子,这还是裴东明怕她冷,特别去山中猎回来的。纵然如此,被子不够厚,睡在床上还是冷的厉害。
这几个月以来,北漠军数次试图去攻打遥城,每次出了城十几里外,都会被响水军截杀。阿不通一怒之下带军进山清剿,却被裴东明等人牵着鼻子在香末山深山老林里转悠了数天,将他们绕晕了抽冷子下手,令北漠军来回奔波,疲累不堪。
书香从木屋中出来,吸一口沁凉的空气,活动两下腿脚,只觉得从城中撤退时候受伤的那只腿已经全好。当初退回香末山,军医从山中采了草药回来,裴东明每日替她敷药,休养了这么久,总算长了新肉,只除了在小腿上留了个大疤之外。
还好这个世界不流行短袖短裤,倒不怕暴露这样的残缺之处。裴东明身上刀伤不少,被她虎着脸念叨:“……我腿上不过一块疤,你身上那么多伤我都没嫌弃你……”你自然也不应该嫌弃我。
裴东明当日一边朝着她的伤处敷药,一边露出大为安心的神色:“为夫一直觉得身上伤疤太多,怕香儿嫌弃,如今总算放心了。”换来胸前不痛不痒的一拳。
“其实为夫还担心另一件事……”裴东明忧心忡忡的将小媳妇儿腿上伤处裹好,一脸认真。
“担心什么?”书香不知就里,傻傻往里跳。
“为夫担心香儿这般拼命,这是要跟为夫抢军功啊?莫非你还想自己挣个官职回来?”
书香又好气又好笑瞪他,却被他轻轻举起,举的高高,背都快要靠到木屋房顶了,他却摆出刑讯逼供的架势来:“香儿这般能干,家里家外一把手,如今竟然连上阵杀敌都敢,是不是非要将为夫衬的变成一个无能的男人,才肯罢手?”
她整个身子被他高高举起,低下头来瞧,男人炯亮的瞳仁里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眼里心里全是自己,她忍不住俯身朝下,将将只够得着他的额头,索性在上面重重啾了一下,得意的笑出声来。
男人瞳仁猛然紧缩,将她放下来,索性揽进怀中一通强吻,呼吸紊乱,到得最后只在她耳边低低嘱咐一句:“香儿一定要好好的活着!”
不知为何,这话让她泪盈于睫,她伸出胳膊紧揽着男人的腰,将脑袋埋在他胸前,静听那渐趋沉稳的心跳声,也低低嘱托一句:“东明哥哥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夫妻两个静静相拥,良久无声,只有心跳声渐渐重合。
她们家左手隔壁住着罗四海夫妇,右手边住着老郭头夫妇,贺黑子身边如今没有军眷,跟赵老抠同去营房睡大通铺。此刻郭大嫂子跟罗夫人都已经起身了,罗夫人正在木屋前面的平地上升火,郭大嫂子去提水了。
从遥城带过来的大锅本来就不多,几家人只分得一口锅,缺油少菜,连糙米也是有数的。
书香走过去打了声招呼,索性回屋去,将房里悬挂着的咸野猪肉条拿下来一条,拿到外面平地上,郭大嫂子已经提了两桶溪水回来,她拿个木勺舀了水来冲洗盐肉,再挪了砧板出来,将这肉切成拇指大小,跟淘好的糙米一起下到锅里去,搅了搅,盖上了木锅盖。
这个冬天过的极为艰难,遥城的军粮供应时断时续,营中军士常常有饿着肚子的时候,万般无奈之下,打猎就成了补充军粮的主要手段。
每次打猎回来,无论是野猪肉还是兔肉野鸡之类的,都会被处理干净,然后抹上盐巴挂起来风干,留着慢慢食用。
因此他们住的木屋推门进去,倒与一般山中猎户住的小屋差不多。
罗夫人经过这些日子的适应,早已熟悉了此间事,做起来得心应手,只除了从前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生满了冻疮之外。
大部分人手上都生了冻疮,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山中寒彻,早晚能将人冻成石头,连裴东明罗四海他们都不能例外,更遑论许多兵士。
遥城后来虽然有陆续送了冬衣过来,但全是军服,郭大嫂子身子壮,寻常的男子冬衣就能穿,书香跟罗夫人却都是瘦弱的身形,这冬服套在身上都太过宽大,冷风从衣摆腋下使劲往里钻,二人索性拿野草编了条绳子来,拦腰一扎,瞧着不伦不类。
裴东明跟罗四海当初瞧见自家媳妇儿这番打扮,当场就笑岔了气。
罗夫人大半生端庄华贵,都是穿绫着锻,如今乍然穿这粗布军服,只觉说不出的怪异。罗四海笑完了,拭去眼角飙出的泪花,拉着罗夫人的手不知道要说什么,又惊觉自家夫人的手掌又粗又糙,拿起了凑近来看,但见手背上布满了冻疮,红一块紫一块,奇丑无比,手心里竟然还磨出了粗茧来,只觉心疼不已,老眼渐湿,到底只紧紧握着这样的手,感慨一声:“夫人这般打扮,又别致又好看!”
“贫嘴!”罗夫人笑嗔一句。
身边少了丫环嬷嬷的跟随,她整日在山中,生活全然自由,郭大嫂子跟书香都是易于相处之辈,比之从前困之一隅,顿觉天旷地阔,说不出的闲散自在。就算生活艰苦,但到底丈夫身边再无莺莺燕燕,她的精神倒瞧着比从前健旺许多,只觉至少年轻了十来岁。
等到大锅里的糙米煮的绵烂,米花四散,野猪肉也已经煨烂,虽然没有调料,但闻着一股浓浓的肉粥香味。晨训的男人们回来了,都是一头的汗。
罗四海拍拍裴东明的肩:“到底是年轻人,就是精力好。”他一个久做文官,酒文场上的英豪,到了军营几天下来脚上就磨出了泡,只觉吃不消。但几个月下来,只觉身子康健,时不时再找几个身手差点的兵士捉队厮杀,偶尔被小兵放水赢上一回,回来眉飞色舞当喜事一样讲给罗夫人听,不知有多高兴。
后来某次他不知道哪里想不开了,拖着裴东明比试,被这小子毫不客气摔了十来八次,一把老骨头差点给墩散了,却越挫越勇,如今天不亮只要听得隔壁裴东明家开门声,罗四海就赶快爬起来匆忙穿衣,跟着他去练武功。
贺黑子抽着鼻子使劲嗅:“真香!”被裴东明踹一脚:“又不是你家媳妇儿做的,还不滚回营里去吃大锅饭?!”
大锅饭自然比不上书香他们特别开的小灶,贺黑子是个见到吃就走不动道儿的人,早往旁边粗木桌子旁一坐,一脸的厚颜无耻:“我前两日还帮你挡过一箭,东明你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
罗夫人掌勺,书香跟郭大嫂子端着盛满了肉粥的木碗一碗碗往粗原木桌上送,男人们坐下来,都幸福的深嗅,眼巴巴等着女人们一起上桌。
这是来香末山的新规定,女人们没上桌,男人们不能动筷。此决定先是书香提出来,跟郭大嫂子与罗夫人商量了一下,裴东明对自家媳妇这些小事上从来不愿意去违拗,罗四海如今就情愿听罗夫人的话,郭大嫂子用一根新削的擀面杖逼着老郭头同意,最后剩下来蹭饭的赵老抠跟贺黑子,全无否决的权力,此规定遂成定案。
等到粥全都上了桌,女人们都坐了下来,贺黑子不及下筷,便被裴东明从碗里拿木勺扒拉了几块猪肉,讨好的送到书香碗里:“娘子快吃——”
“讨好你家媳妇干嘛不盛你碗里的肉?”贺黑子气的干瞪眼,不防又被老郭头舀了一勺送到了郭大嫂子的碗里:“娘子快吃——”又回头警告贺黑子:“你个来蹭饭的,最好老实点!”
罗四海大笑,从自己碗里捞了几块肉给罗夫人:“夫人多吃点!”
赵老抠防备的将自己的碗牢牢护住,从贺黑子身边挪了过去,离他越来越远,防止被迁怒,损失几块肉就得不偿失了。
贺黑子悻悻举筷,“你们俩等着!”呼啦啦喝起粥来,不等众人吃完半碗,他已经见了底,往锅边窜了过去。
裴东明在后面笑嘻嘻虚喊:“不许再吃了!”
贺黑子拿起勺子只盛了半碗,看着锅里不多的小半锅粥,算计着大家约莫也就只能一人再添半碗粥,恋恋不舍的放下了勺子,端着碗坐回来,一脸凶相:“锅里已经全被我盛完了,姓裴的,让你讨好媳妇,饿死你!”呼啦啦又吃了起来。
每个人分到的糙米都是有数的,无论官兵。
贺黑子跟赵老抠的口粮全拿了过来交由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