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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吹第一次,雪落梅花蕊,吹第二次,尘卷小龙旋,吹到第三次,梅林枝瓣起伏如汹涌大海。云华本就想拉云舟走,遇他狂风相助,心中一喜,想风吹得人不能相顾、琴也无法弹了,正是拖云舟离开的好时候,却恨风太大,吹乱了衣发,林中路径也不好认。
刘晨寂的指尖,往前弹了弹。
一弹压了风声,送出一线宁寂,只铺在云华跟前。大风中,就只有云华能睁得开眼。
云华不及他顾,忙忙叫云舟、筱筱、洛月几个都把臂牵衣,跟着她出林回寺。她们出得林时,刘晨寂把手掌转了转。
云华只觉有一只极温和的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扶了扶银钗,正了正衣襟。
“刘大夫?”云华心里想这样叫,没叫出口来。
要叫出口来,她真是疯了!刘晨寂大夫,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可没来由的,她就是觉得他在附近。温和、浅淡,可以依赖万世万劫似的,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她最欣赏的方式,解她们出困境。
刘晨寂将手收回袖中。
风渐渐止息。
一地狼藉,一地雪,一地残梅。
残梅中,卷起一缕小小的、细细的风,跟刚刚的狂风比起来,就好像一滴泪珠跟一挂狂瀑的差异。这泪珠细小的你简直都注意不到。
可它吹啊、吹啊,始终没有消失,吹到刘晨寂面前。盘旋不去,发出低不可闻的呜呜声,像是哭泣。
如果你很仔细的看,说不定能看见这阵风里,有很浅很浅的绿色。好像树枝折断,沁出来的绿汁,冲淡在风里。
刘晨寂低头道:“对不起。”
凡人的耳朵听不起,他能听见风在向他埋怨:“为什么吹堕我的一季繁花?”
“我”,可以解释为“小妖”、“低下”、也可以翻译为“很努力的生活和修行的梅花我。”它用的是妖语,像是鸟儿的吟唱、树木的喃喃。很难用人类语言来解读,刘晨寂听来却没有障碍,甚至有时觉得。比听人类语言还容易些。
人类的语言,每个词、每句话,界定都尽量明确,这使得表达效果上往往很有限。另一方面呢,任何语言。都必定有模糊性,人类一定想在模糊上加以清晰符号。往往力难胜任,反而造成歧义。
而妖语摆脱了文字,使用妖符达意,就没有这种困扰。
这一缕浅绿前来的,不是风,是寺后梅林的妖灵。
她说的“一季”,指的也不是人间的季节,而是植物恰逢其时,孕育出的最盛的那一花期。这对植物来说有多重要呢?一声“繁花”的“繁”字,把辛劳、期待和骄傲都包在里面,“为什么”就问得格外痛。
刘晨寂很难过的再道一次歉,也用的妖语:“对不起,我只为救人。”
人妖两殊。花谢还能再开、枝折还能复长。人类掉了头颅,就不能再长一个出来;死了,就不能复生。两相取舍,故舍花而取人。
“人脆弱而好争,那又不是我妖的错,为何伤我花?”梅林妖灵道。
刘晨寂承认。他赧然表示,也许他可以提供一点补偿?譬如折损他自己的修为……
“上尊到底是为谁摧花?”梅林妖灵固执的问,“就为那么几个自相残杀的人类?”
刘晨寂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为了那个人类小姑娘?就为她不想看亲人厮杀?”梅林妖灵很敏锐,“她不是人类吧?那些人也不是她的亲人吧?她跟尊上您有特别的关系?”声音低下去,“您为了她出力时,有没有一点点考虑过,给小妖造成的伤害,少司命殿下?”
她叫出了他的神职,少司命。尽管他已经谨慎的掩饰了自己,在吹出那阵风时,本相仍不免显露,人类或许看不出来,在妖眼里,却似深夜的明月,在云后透出了光华。
“有考虑过的!”刘晨寂竭力要抚慰她,“谢老太爷被气得要下毒手,血喷命折于梅林一遭,对你修仙也有损伤。让他们别在你那里斗,对你也好。至于我伤了你的花,我用自己的道行补予你!”
他本来不需要这么做,可他是公认的君子。
天上神仙,总是要积累很可观的德行,才能修为神仙的。在那一大堆德行楷模中间,少司命仍可被称为君子。他的品行,可见一斑。
然而他这样的保证,梅林妖灵仍不满足:“不够不够。”她的妖语说:你不是为我而来的,就不够。
刘晨寂一凛,神目如电,就好像他有第二重眼帘,到现在才真正张开,他的灵魂、他的能力,于斯湛然明亮,似月前消尽了云纱。
他手指向前,截向那一缕风。
以他一截之威,休说一座梅林的妖灵,纵使这样的山来上十座,里头的魈精鬼魅全绑一起,也要被扫得灰飞烟散了。
但刘晨寂不是为了截断梅林妖灵的修为性命,只是要截断她的贪业。
她对他生气,是嗔了。但以他的明锐,看得出来。她这犯的不是嗔业,而是贪业。是她对他有过多的希冀,得不到满足,这才气噎胸膛。嗔业犹可消磨,贪业一旦放开口子,滔滔浩浩,祸害不可计量。
为她好,他要尽快掐掉她的贪欲。
可她不许。
青绿色的微风,穿过他的指间。逸过的那一刹那,变成红色。红若眼泪划开的胭脂。
没有什么妖灵可以活着躲过这只手掌的威仪,而自作主张去亲吻它的指尖。梅林妖灵确实是不惜一死,才做到这点。
宁肯死也不让他把她的贪欲斩断。她对他的贪欲呵……
刘晨寂惘然抬起手。淡胭脂红都已经消散。这小小的妖灵,已经什么都不剩。
在死前,她在他指间说了一句话:“此生勿见少司命,便误了卿卿性命。”
用的不是妖语,而是神识。某几个吃饱了撑的实在没事干的神发明出来的。类似人类语言的符号,与人类字符不同的是,神识彻底抛弃了对符号明确指义性的幻想,纯粹用来表达似是而非的感情、转瞬即逝的梦像、无法捕捉的虚影——曾有比较正经的神仙问:“可是你们怎么能确保这些符号就能用来表达那些玄而又玄、虚而又虚、渺而又渺的事物呢?”——用的是神语,比妖语更精妙,不落字符声色。能满足一切最高层次交流所需——那些吃饱了撑的神仙也嬉皮笑脸用神语回答:“无法确保。法不立文字,立字已非法。”打的是禅,正经的神仙毫无障碍的听懂了。又问:“那末,你们发明的这些符号有什么意义呢?”吃饱了撑的神仙回答:“以非对非,将空打空。非非即是,无实遂空。”打的又是禅,翻译成文字的话。大概可以这样表示:反正那些东西用任何有意义的正经字符都形容不出来,还不如用见鬼一样没有意义的符号去表达。岂不是很搭配吗?
正经的神仙沉思片刻,蹦出一句很切实的评价:“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
确实是吃饱了撑的神仙们把这句评价当作褒奖收下,很高兴的继续推广他们发明的符号,竟然在仙、妖各界也渐渐通行起来。梅林妖灵吟的这两句,是仙界一位很有名的仙子专门为刘晨寂写的。刘晨寂本人认为不通,但不知为什么,它们还是很快传播开了,并且伴之以生命的代价,令刘晨寂觉得很困扰。
如果你好好走着走着路,旁边一条菜青虫忽然高呼:“见少司命,误了卿卿性命!”一头在你脚下摔死,给你造成了恶业,害你要发半天寒热来消抵,你困不困扰?
如果你好好炼着炼着丹,来送仙露的玉女对你抛媚眼,你没注意到,她羞愤曰:“忽见少司命,便误了卿卿性命!”一气在你炉里自焚,给你造成了恶业,害你要到凡间托生为穷家孩子受不少苦楚而后早夭,这才能折去恶业回归天位,你困不困扰。
如果你刮一阵风,吹掉了一些反正过几天也会掉的花,而且你也愿意补偿,对方还是认为你做得不够,自毁梵行,还说她误了性命是因为你,你困不困扰!
温和克己如刘晨寂,也忍不住要暴一句:误、误、误你妹……
为了彻底搞清楚为何这些不分种族兴发道行深浅的生灵忽然都会在他面前视性命与正果为草芥,刘晨寂不得不花了很多时间,埋头钻研这两句话十四个符号到底包含了什么意思。
他钻研的成果,用司命殿前夜游鬼的一句话可以表达:“少司命不出去走动,外头‘误了性命’的卿卿,便少了很多,果然是眼不见为净么!”
“见了我,有什么不净的!”刘晨寂很少发怒,这几乎是千世万劫中唯一一次。
夜游鬼的反应,只是叹了口气。
刘晨寂研究不透这里头的奥秘,只好退而求其次,努力把自己藏起来。人类要藏起自己的风仪,可以裹很厚的棉被,在自己脸上套一个结实面具,而神要藏起自己的风仪,可得很小心、很小心,给自己裹上很精妙的咒术,像皓月把自己藏在阴云后面。
但也不知他是咒术还不够高超呢,抑或根本藏错了自己致人死亡的特性?隔三岔五,还是有人在他面前,“唉”一声,果决赴死。
像这次的梅林妖灵。
但这妖灵这次总算给他指了一条路。在吟那两句诗之后,她还带了半句妖语:“若你能懂得恨……”
恨?刘晨寂晓得,那是一种低级、负面的感情。他在很多生物身上,见到这种感情酿成大祸,真是可怕又可怜。
晓得,并不等于懂得。刘晨寂确实不懂可怜的生物们,为何要放任这种感情毁了自己及旁人?他们之中的很多,不但不蠢,甚至可以算是很聪明的,却也一头扎进毁灭中。
刘晨寂自己就没有恨,想恨也无从恨起,他心中只有怜悯与关切,最多有时候加一点点迷惘,生气时,也不过是气自己无能,身为少司命,不能更好引导众生修至善道、往胜妙境。
可妖灵临死时深深遗憾:“若你能懂得恨……”
是妖语,不是字符,故无歧义。她真的希望他懂恨、会恨,那末……
她没说完后半句话。她死了。
恨有什么好?刘晨寂一直以为,不恨才好!
他之所以留在这里默默保护云华,原因之一也绝对是因为她心中悲悯够多、而恨意几乎无从谈起,符合神仙的善良标准。
骡车里,她要杀云柯,他也在默默看着她。这是她反应最激烈的一次,云柯表面上的所有举动,也没给她任何原谅的理由,她手如果落下,公道得偿,而她也不过跟那些其他灵魂一样了,那末不管她前生因果跟刘晨寂有何牵扯,刘晨寂都必定洒然离去。
她最终没有下手,他很满意。任何神仙都会认为这是个相当合格的灵魂。待她此生寿尽,或者还不必尽,他就可引导她飞升了罢?
而这时梅林妖灵却劝他说:若懂恨……
他心怀里,是有些奇怪的感情,叫他自己也不太理解。这是恨的一种吗?抑或要懂了恨,才能懂这奇怪的感情?又或许,根本不必多想,这卑微的小小妖灵,只不过是妄语罢?是妄语罢!刘晨寂垂下衣袖,默默离去。
慈恩寺后的梅林,毫无生气。妖灵已逝,它们已经死了。但迟钝的人类也许要等好几天后,看见枝落叶枯,才惊愕的发现,树林已经死了。什么时候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