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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妩面露忧色,只得从命将晚膳重新归置好,提了食盒正要行出,忽见正厅外数名太监执灯行来,苏小妩自其身后望见一袭明黄袍子,上绣金龙之案,明黄锦靴,所着之人年愈半百,却步态稳健,气势不凡。
“万岁爷吉祥!”苏小妩连忙跪地请安。
入福曦阁,随行太监皆退至两旁,康熙双手别于身后,步入堂内,瞥见苏小妩身侧的食盒,问道:“十丫头可是仍未用膳?”
“回万岁爷的话,格格已是几日未用膳了。”苏小妩答道。
康熙抬手示意苏小妩起身,道;“去,把膳食呈出摆好,朕今晚与十丫头一同用膳。”
“奴婢遵命!”苏小妩谢恩起身,返至前厅,与康熙的一名随行太监将晚膳一一再度呈出摆置。
十格格自堂内出,施礼道:“不知皇父圣驾已到,未曾出迎,还望皇父恕罪。”
“起来吧。”康熙上前将十格格扶起,皱了眉道:“这才几日未见你,竟是瘦成这副样子!”
“劳皇父记挂,十丫头知错了。”十格格始终未曾将低垂的眼敛抬起。
“知错?我看你尚不知晓。”康熙道:“你只知朕身为皇帝,封大清的十格格为和硕敦恪公主,指婚给科尔沁台吉多尔济,却不知朕身为人父,对十丫头你的疼惜与不舍。”
十格格垂首不语。
康熙叹气,扬手吩咐了一声,两名太监便捧了一卷数尺长的绵轴行入厅内,得康熙身边的锦衣太监示意后便将卷轴展开,摊至于康熙与十格格眼前,卷中所绘的是大清及周边各部的疆域图。康熙行至图前,抬起手指向漠北一隅。
“科尔沁,老祖宗和你苏嘛嬷嬷便是来自草原。”康熙转身望住十格格,道:“朕每年行围狩猎,出巡塞外,乃至先前亲临征战,皆与草原结缘。”
十格格默默地点头。
“平日里于习场别苑练驹术,识骑艺,那都仅是消遣。”康熙道:“唯有驰骋于天地一线的大草原,感受了那般的奔放与壮阔,方才算得纵情策马。”
十格格抬头望向图中康熙所指的地域,仍是未语。
康熙接着道:“朕让你远嫁漠北,是要你以大清的名义驰骋于草原,让世人皆知,朕心爱的格格并非宫墙之柳,是气魄足以与青天碧野相媲的女子!”
“女儿明白。”十格格面向康熙,瞳孔中的晦暗此间融作流动的滢色,泪再度落下,却再不闻抽泣之声,“女儿明白……”
“好,好!是朕的好女儿!”康熙将十格格轻揽近身前,面色蔼然,抚了抚十格格的肩,道;“往后朕的十格格虽是置身漠北,却需记得,这紫禁城里,阿玛常在挂念。”
十格格眼中湿润,深深地颔首,唇线终是扬起了温暖的弧线。
苏小妩立于一旁,早已泪流满面。
距十格格远嫁尚不足半月,福曦阁中的奴才们终日忙碌地为其张罗置备随行之物,十格格每日皆须向各宫妃嫔行礼问安,午后偶有御书房的太监前来通传,似是康熙召十格格小叙。如是一去便是黄昏方回,福曦阁一众奴才心存忐忑,不知十格格是何心境,却见其每逢自御书房归来,纠结深锁的眉目皆略显舒展,红墙暮色映衬,竟有了几分释然的笑颜。
“往日难得与皇父寥寥数语,未料此番将要下嫁,竟能于其身畔,连日长谈,如此看来,亦不枉我远赴漠北。”十格格垂目浅笑,神色淡然中染着几分萦回不散的愁绪,似是终于明了自己深得父爱的欣然,又从此抹不却生为帝王之女的慨憾。
晚膳后,十格格照旧凭窗而席,兀自观赏夜空月色,苏小妩将茶轻呈上其身侧的几案,恐扰其思绪,正欲轻步离开,却被十格格叫住。
“格格有何吩咐?”苏小妩道。
“妩儿,你我主仆三载,算得有缘。”十格格道。
“初入宫时,奴婢多得格格相助提点,三年来又倍受体恤,格格予奴婢仁恩之深,妩儿铭记于心。”
十格格淡淡一笑,道:“既然有此份心意,可愿意为我做件事?”
“只要奴婢得以胜任,必将竭尽所能。”苏小妩答道。
十格格点点头,道:“我这一去漠北,迢迢千里,想必不甚容易,你侍我多时,可愿到钦安殿为我祈求沿途平安?”
苏小妩伏首道:“奴婢低薄之躯,有幸为格格参拜祈福,是今世难求的荣恩。”
十格格面露欣慰之色。
苏小妩跪于钦安殿中。
为求诚心,祈福其间不尽食物,仅饮清水,为表虔意,仅单衣屈膝跪立,于大殿中央静心参经求福,昼不止,夜不断。殿中白日里有道人吟诵经文,当值太监亦常于殿堂内走动,入夜时分便仅留了苏小妩一人。夜沉风起,入春时分,尚有凉意,殿中灯烛摇曳,仅一单薄少女肃静跪立堂内,双目微颔,双手合十,背影亭亭而立,不眠不倦。
如此于钦安殿中长跪整整三日,由道人告之祈福之仪已圆时,苏下妩只觉已然耗尽了精神气力,眼前一黑,便瘫倒下去。
似是于深沉的幽暗间纵意沉眠了冗长的时日,苏小妩缓缓睁开眼时,感到一盏昏黄的烛火跃然睫畔,滢彩一般流转,难以捉摸。她蹙紧了眉,眯起眼定睛看去,方知已置身自己平日所居之处,芸绱席于方桌前,桌上灯烛轻摆。
“姐姐……”苏小妩轻声唤道。
“昏睡了整日,现下可好些了?”芸绱搁下手里的东西,柔声道。
“已无大碍。”苏小妩浅笑,唇畔微微扬起,仍是深显疲惫。
“这分明还是一副甚为孱弱的模样。”芸绱道:“于殿中长跪三日,粒米未尽,腹空体虚,加之夜染风寒,我看你当要好生歇息调养了。”
苏小妩淡淡一笑。
芸绱又道:“虔诚可贵,有你此份心意,格格必能沿途平安。”
“求得一路无恙,却不知能否庇佑格格心境畅然,至此安和无忧。”苏小妩感叹道。
“人的心思,连自个儿都管不紧的。”芸绱道,随即走到塌前,扶苏小妩躺下,将被褥掩好,接着道;“格格吩咐了,要你好生歇息,这几日无需当值了。”
苏小妩再度感到深重的倦意袭来,欲闭上眼昏沉睡去,迷离间见芸绱再度行回桌边烛前,手里托了一方碧草绿的丝绢,出神端详半晌,便抬手刺绣起来,针法娴熟连贯,一手游移般玲珑穿梭,落针精准细致,又似乎带着几分不舍的迟疑。
翌日午后。
苏小妩起身于案前蓄茶,忽闻扣门声响起,疑惑地行至门前低问,闻得小喜子低声道;“姑娘,是我。”
苏小妩推开门将其迎进屋内,见小喜子身后跟了另一名小太监,手里托了个木盘,上至一瓷碗,碗内所盛之物色泽深青,似是汤药。
“十四爷听闻姑娘连日为十格格祈福,仪后身子虚弱,特命御药房备了调养的药汤,由奴才送来。”小喜子道。
“谢十四爷体恤。”苏小妩道,言间犹疑地望向那碗汤药。
“姑娘,药需趁热服下方能见效。”小喜子催促道。
苏小妩不知是别扭或是略感蹊跷,仅是望着汤药不语。
小喜子见状,上前一步靠近苏小妩,轻声道:“爷对姑娘的心思,姑娘自是清楚,难不成还能害了姑娘你?”
苏小妩微一皱眉,接过太监递来的药碗,于小喜子的注目间缓缓饮下。
小喜子展颜笑道:“姑娘服了药后只需好生修养,余下的事儿爷自会为姑娘打点。”
语毕,便领了呈药的小太监匆忙离去。
……
暮时。
苏小妩感到一阵不适,服了小喜子送来的药,非但全无好转,反倒觉得身体愈渐虚寒,冷颤连连,取来镜子,望见自己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憔悴不堪。
“怎么又下地走动?”芸绱推门进来,见了苏小妩先是一愣,而后责备地道;“让你好好歇息,你反倒越病越重了!”
苏小妩勉强一笑,道:“我知错了,这就回塌上躺着去。”
芸绱沉沉叹息一声,道:“你这丫头,着实叫人不放心,往后离了我,若是没遇到个能提点照料的人,该如何是好。”
“离了姐姐?”苏小妩一惊,“姐姐何出此言?莫非是格格远嫁后姐姐便能足岁出宫?”
芸绱沉默片刻,苦笑道:“傻丫头,格格远赴科尔沁,得有婢女陪嫁随行,我服侍格格时日最长,深知其所好所恶,自然是要同往漠北的。”
苏小妩怔住。,良久,方才道:“前夜见姐姐绣帕子,我尚在纳闷,分明岁末未至,为何姐姐再绣一方,如今是明白了。”
“我入宫至今,共绣了这十方帕子,借此寄托掩了多年的心事,现下即将离宫,这帕子便留下给你做纪念,可好?”芸绱望住苏小妩,微笑。
“妩儿不能收。”苏小妩药着头,泪落,“这帕子是……”
“本就是无望的念想,如今当要割舍了。”芸绱行至自己塌前,将多年来悉心收置的锦帕自木匣中取出,捧于掌中的一刻,她似是略有些惊诧,手中的帕子,一年一方,薄如蝉翼,未料数载所累,竟有了惹人无限眷恋的沉重。
苏小妩茫然地接过帕子,第一次看见芸绱的泪。
无声淌落。
距十格格出闺仅余数日,苏小妩病况仍未有起色,加之心绪忧闷,终日仅是于房中昏睡,连日来闭门不出,不进膳食。
她的梦境一片幽暗,皆是不忍触碰的回忆与畏惧展望的将来,她深锁了眉,蜷缩于自己营造的黑暗之楔,闭目不阅,充耳不闻,却仍是嗅到了心底涌出的一阵阵酸涩,她哽咽着醒来。未睁双眼,却感到一只手缓缓抚过她的脸,一只陌生的手,并非女子的纤细轻巧,那是属于男子的手,却意外的全无粗糙,那只手温柔地拭过她的泪迹,风干的疼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又或许,是似曾相识的温度。
苏小妩睁开眼睛,十四阿哥瞳孔里的雾气弥漫到她眼里。
“十四爷……”她的声息梦呓般微弱。
“已是体虚成这副样子,勿须请安了。”十四阿哥道,“再支持几日,待十妹离宫……”
苏小妩闻之,惊醒一般地挣扎着起身,被十四阿哥扶住,她却固执地要直起身来,于塌前摸索着什么。
“好生歇着,你做什么?”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寻出那十方锦帕,恭敬地呈至十四阿哥眼前,道:“奴婢有一事相求。”
十四阿哥疑惑地接过锦帕,问道:“何事?”
苏小妩鼓起勇气,道:“求十四爷收了芸绱姐姐!”
“胡闹!”十四阿哥将锦帕撂下,站起身,面有怒色。
苏小妩急切地哀求道:“这十方帕子皆由姐姐为十四爷所绣,若是姐姐随格格远嫁漠北……”
“住口!”十四阿哥低喝道。
苏小妩略受惊吓,收了声,低垂眉目,双肩抽动。
十四阿哥轻叹一声,道:“你这是有意要枉费我一番心思?”
苏小妩抬头望向十四阿哥,不解。
“你可知道我为何差人送药来,这药又为何适得其反,令你病况加重?”十四阿哥望住苏小妩,一字一句地道:“我留了芸绱,难道要你随十妹去漠北?”
苏小妩顿悟十四阿哥所意,惊忧参半,仅是无力地瘫坐着,泪水麻木地滑落。
十四阿哥见状,语调柔和下来,道;“丫头,仅此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你。”
苏小妩望着散落一塌的帕子,已泣声不止。
“好生养病,我先回了。”十四阿哥转身将行去,又道;“十妹命你祈福,亦是有意留你在宫中,莫要辜负了她这番心意。”
房门再度掩上,苏小妩怔怔席于塌上,双目红肿。
五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