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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燕备好雪梨茶,四阿哥与钮祜禄氏分席于案中两侧,良久,相对无语,一旁奴才便只能垂肩低目。秦柔疑惑四阿哥此番来意,正值太子初遭废除,八阿哥一党眼下亦受大挫,时局似显其利又动荡不安之际,他虽于府中按捺未动,却也绝无心境寻妻问妾。如是思量,四阿哥今夜来访,许并非为强钮祜禄氏所难,当是另有差遣。
“今日可是得了额娘赏赐?”四阿哥开口道。
“是。”钮祜禄氏答道:“娘娘赏了数匹衣料。”
“自行围归来,额娘当有些时日未见你了,此番赏物,当是对你有所挂念。”四阿哥道:“明日你便入宫向额娘请安道谢罢。”
“苒儿遵命。”钮祜禄氏应道。
四阿哥颔了首,托起手边茶盏,略饮后搁下,扬了扬手令近身奴才将外袍备了候至门前,随后起身将行去。钮祜禄氏福身恭送,闻得四阿哥沉沉一句:“天将转凉,当要小心身子。”
秦柔心中莫名一动,抬起头望向钮祜禄氏,见其正望住四阿哥已渐行去的背影,面色淡莫如常,目中却流滢浮涌。
次日于长春宫中。
德妃扶案而席,面露倦容,仅数日未见,竟是较了置身塞外行宫那时的神采炯然显得孤苍憔悴不少。一旁的女官立身香鼎畔,以鹅毛扇轻曳,紫丁花香满室弥扬,宫房内沉眉静坐的二人方才添了几分生彩。
“娘娘,可是近来未曾歇好?”钮祜禄氏询道。
德妃轻叹一声,以一手二指揉捏眉心,道:“光景不饶人,已是操不得心的年岁了。”
钮祜禄氏劝道:“万岁爷一时动怒,方才责罚了十四爷,待这时日过了,便无碍了。”
“这日子若是能太平下去才好。”德妃摇头叹息,接着道:“老十三前日被传入宫,至今仍未至我这长春宫来请过安,怕是锁拿之说,确有其事罢。”
钮祜禄氏大惊,双手一抖,杯中热茶溅出,低吟一声,秦柔忙拿了绢帕要拭,方才伸出手去,却闻身侧的女官道:“格格烫着的是右手,你拭左边儿做什么?”
秦柔惊醒般一怔,面上一阵白,低下头将钮祜禄氏右手捧过仔细轻抚起来。
“许是娘娘身边的妩儿姑娘今日去了宜主子那儿学绘样,她们交情好得紧,难得入宫却照不上面,沮丧的。”钮祜禄氏笑道。
德妃责备地瞥了一眼方才的女官。
……
“老四近日似是极少于宫中多留。”待钮祜禄氏手面微红渐逝,德妃问道;“可是长于府内?”
“回娘娘的话。”钮祜禄氏答道:“自回京后,爷终日于府中描帖阅卷,偶亦与福晋同于园中赏秋景儿。”
“他那沉性子,倒省了我几分忧心。”德妃允首道,相较先前提及十四阿哥时的满面愁容,谈及四阿哥,神色中竟有几分淡漠。
“爷虽置身府中,却是挂记着娘娘。”钮祜禄氏道:“今日便是爷命了苒儿专程入宫向娘娘请安。”
德妃道;“老四知你讨我喜欢,想着比起他自个儿敛了一副面孔来问安,我许是更喜欢见着你。”
钮祜禄氏微笑不语。
回贝勒府中,钮祜禄氏略感疲惫,翠燕服侍其于房中小憩,秦柔得了闲暇,原想至侧苑木下散心,未料竟是疑忧难解地来回踱着步子。
闻十三阿哥亦遭锁禁,她便心中一沉。
皇十三子胤祥,一废太子前除皇太子胤礽外,为康熙最为宠爱的皇子,自其十三岁起,康熙每逢出巡必携其随往。康熙四十一年南巡,十三阿哥奉命祭拜泰山,泰山寓征权势,秦皇汉武皆封禅泰山以示皇权,而康熙未择当时亦于同行之列的太子与四阿哥,仅十三阿哥获此疏荣,其意彰显。此后翌年,索额图遭圈禁,康熙对太子信任骤减,蒙得圣宠的皇子便唯有十三阿哥,传八阿哥之师曾于书信中称皇十三子系最为得宠,前途无可限量。
时移事易,不过数载光阴,眼下太子被废,十三阿哥遭锁拿,秦柔深知此劫于十三阿哥将为重挫。太子尚有复立之日,十三阿哥此番失信于康熙,往后却再无翻身之时。但其遭锁拿之原由,无论历史或是今次亲临惊变,秦柔皆无从知晓,仅是隐约揣测或许十三与太子曾有些许牵连,却绝非同谋党羽。康熙对太子厚望渐尽,但父子情意尚在,即便最后二次废除,看似将其终生圈禁,实则是为保其免受手足夺位之争迫害,由此可见康熙对自己亲自教养成人的太子甚为溺爱。而十三阿哥于一废太子中被锁拿,至往后太子复立仍未获得康熙再度垂注,甚至从此地位一落千丈,加之有传其导师法海与反太子派甚为交好,便依稀可辨,十三阿哥许是因反太子事迹为康熙所获而被其认作陷手足于不义之人。
秦柔伏于案中,时而抬起头来,以一手托腮,另一手摆弄着案前烛台,反复追溯着十三阿哥的笛音,眼前便蓦地浮现了策马驰骋的少年英姿,笑语爽朗,颜似夏空。
既是身自帝王家,本应城府早深植。
奈何身不逢吾时,从今敛志心头涩。
秦柔胸中一阵酸楚,顷刻间又化作深重的空洞,仿佛眼睁睁地望着琳琅楼阙瞬间坍塌,尘土扬起遮天,蒙了眼,于是深棕骏马上,漫天烟火间,那个男子的身影她逐渐看不分明。
终于泪落不止。
黄昏时分,秦柔由翠燕唤至钮祜禄氏房中。
“这是怎么了?”钮祜禄氏见了秦柔满面泪迹,问道:“你这丫头向来淡定,何事能教你哭成这样副模样?”
秦柔摇头不言。
钮祜禄氏无奈地道:“好生去将脸洗了,这副样子若是给福晋撞见了,可是得责问一番的。”
秦柔面露疑色。
“上回让你和翠燕拿出府镶接的首饰送来了,你去匣子里取些银两,到偏苑的前门那儿将物件取回来罢。”
“是。”秦柔行了礼,行出厢房时拭了拭面上已然风干的泪痕,晚风过处,生疼。
打发了送金饰的小厮,秦柔倚住偏院的木扉出神。秋日晚照,她一身鹅黄衫子染指了夕影的光彩,衬得面容温润隽丽,眉前却忧思深结。
她不曾料想自己竟如此记挂十三阿哥的境遇。她知晓他的将来,他将安然无恙,平和无争,自此舍却了身为皇子那必然的求索,只尽心竭力地辅佐另一个男子,日后那个人得偿所愿,随后排除一切异己,诛灭昔日重臣,江山移,人颜改,万事去不复返,十三阿哥却得以屹于风浪之间,静观宫事浮沉。他失了前行之途,却将逐渐明晰自保的路。
是祸焉是福。
她纠结难分。
愁眉深锁之时,忽然闻得不远一处偏门扉响动,秦柔寻声望去,见昨日于书斋外所见那名蓝衫男子探进门来,紧随其后的则是福安。秦柔赶忙回身隐于门板后,隔了缝隙望见福安四下看了看后,将一纸信笺交予男子手中,男子迅速接过后将其揣入衣襟中,向福安作了揖便匆匆自后门离去。秦柔注视了良久,便忆起曾于几次宫内宴席中见过那人,该男子当为三阿哥的近身奴才。
十月初,宫中传来消息,大阿哥与蒙古喇嘛巴汉格隆合谋魇镇于废太子胤礽,致使其言行荒谬,举止异常。康熙闻之后大怒,令人后彻查此事,并当即遣人往胤礽府邸搜查,竟真真搜出魇蛊之物,乃确信其实为魔术致狂,致其与与自己父子失信和失信,遂气愤万分,斥大阿哥不诸君臣大义,不念父子之情,并称其为乱臣贼子。而后康熙召见废太子胤礽,言谈间觉其对自己先前所为均无记忆,即确信其定为大阿哥所谋害,并于十一月革去大阿哥爵位,幽禁于其府内,令严加看守。秦柔知此一监禁,便将直至雍正十二年,大阿哥最终幽蔽而死,共被禁二十六年。
而此次向康熙奏称大阿哥以魇胜谋害太子一事的,正是三阿哥。
秦柔便脑中便不断显现那两日于贝勒府人迹罕至的后侧苑中,福安与三阿哥近身奴才的一番往来。废除太子后,大阿哥曾既向康熙举荐了八阿哥,人尽皆知,八阿哥生母良妃出身低贱,故自幼由大阿哥生母惠妃抚养,因此大阿哥所荐一事,无论其动机实属诚心或是假意,留得大阿哥,表面观之,必是八阿哥一党之利。如此一来,与八阿哥势如水火,眼下得三阿哥之协,并借其手铲除大阿哥从而得利之人,显而易见。
大阿哥遭幽禁后,废太子胤礽得以自咸安宫出,返往其宅邸,十三阿哥亦获释回府,波澜终告一段落。
亥正时分,夜沉。
秦柔侍钮祜禄氏宽衣入寝,铜镜前,摘却饰件,卸髻挽发,拭去脂粉,温水抚面,再于眉间,颊侧,耳根,均点以精油凝露,而后闭目静养,待神舒气适后便可就塌。
趁钮祜禄氏养神之际,秦柔便行至几案前将其上所陈收拢归置,将金饰玉器呈回木匣之内时,忽见一枚斑指眼生得很,那斑指似是碧玉所制,却又异于寻常之物,其色泽由浅至深,逐层愈见碧绿苍翠,宛如春夏之交,渐草蓉蓉。
“这斑指是以‘苒玉’所造。”未待秦柔问及,钮祜禄氏便道。
“这‘苒玉’的‘苒’,可是同格格的闺名?”秦柔道。
钮祜禄氏轻点了点头,道:“这‘苒’字,便有燕草凝碧,临风旖旎之意。”
“这名字美,玉斑指也美。”秦柔赞道。
“是于塞外时,贝勒爷赠的。”钮祜禄氏道。
秦柔略是一怔,随后便忆起那夜风起,她独行于布城之间,偶于帷幄后望见四阿哥于钮祜禄氏相对而立的身影,那苒玉斑指应是赠于那时。
“格格变了。”秦柔恍惚地脱口而出。
钮祜禄氏一愣,后笑问道:“何以变了?”
“柔甄记得格格从前极少提起爷的事儿。”秦柔道:“即便说起,面上亦带了几分畏色。”
“你这丫头,倚我宠着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钮祜禄氏笑意未减。
“柔甄不敢。”秦柔试探地低声问道;“格格可是于不觉间,心里有了贝勒爷?”
钮祜禄氏静默许久,缓缓地道:“其实这数年来于府中,何等少女情怀亦都由这深宅阔院消磨怠尽了,心里惦记着,不过是对豆蔻年岁的那一点眷恋难舍,现今只怕早已物是人非。”
秦柔立于案前,静静听着。
“爷虽说沉着面色时有些怕人,却终是个有心人。”钮祜禄氏拾起那一枚娇小的玉斑指,接着道:“若是突遇变劫,府中无主,众女眷便无所依傍,既归不得故里,亦无将来所望,所谓落泊丧家,莫过如此。”
秦柔仍是默默听其诉说,不语。
钮祜禄氏垂下目光,道:“我便劝了自己如是想着,念着,为人只得遵从身世宿命,过往那些时日既是此后再也拾不起,便要学着放下了。”
随之是一声长叹,似是满载了久久徘徊,不愿割舍的怀恋,而后钮祜禄氏展露略显释然的笑靥,祈求新生一般将那斑指轻轻攥进手里。
秦柔便望住那抹摇曳的剔透的迷彩出了神。她想着或许往钮祜禄氏至此真切懂得了淡然,历史中那个钮祜禄氏已然逐渐靠近她所熟知的轨迹,她理应感到安生与喜悦。
却不知为何,胸口一阵落寞的疼痛。
几乎要涌出泪来。
贰拾·游春
秋时将去,康熙龙体贵恙,自南苑回宫,独自追忆往惜,泪涕伤怀,先是召见了八阿哥,念其虽得党羽推举,却毕竟尚未亲自出面争夺太子之位,看似亦非其过,后又宣见太子,促膝长谈一番后,康熙传谕曰:“自此以后,不复再提往事”以表风波既逝,父子之情犹存,唏嘘之间定能逐渐释然前事。眼下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