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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妩沉叹一声,垂首瞥见袖间露出的一抹凝碧,略捋起袖口,便见得十四阿哥所赠的翡翠镯子跃然目前,她兀自拨弄着那镯子,忆起三两年前那歌舞屏的除夕夜,十四阿哥的臂弯隔绝了墙外盛大的喧嚷,那时她的面红心驿,不能自已,分明是发自真心。
心绪纠结间,忽闻身后脚步声渐近,回身望去,见小喜子于屝前驻足。
“多日未见姑娘了。”小喜子作揖道。
苏小妩浅笑以礼,道:“公公可是有话要通传?”
小喜子一笑,道:“十四爷说了,明儿要同八爷,九爷,十爷于湖前回廊中议事,这奉茶的活儿便交由姑娘来做。”
苏小妩面露惊疑,方想以服侍德妃为辞推脱,小喜子却似是洞其所想般抢先道:“德主子那边儿,爷自是为姑娘打点好了,姑娘只管放心,今儿只顾好生思量如何备置解暑清饮便好。”
苏小妩只得从容莞尔,领命恭送。
翌日再临荷塘,却已非昨日漾舟闲情。
苏小妩奉了茶,便退身静立于十四阿哥身后,悄然抬目望向席于主位的八阿哥,见他依旧笑颜贤然,却无暇向己处再做回眸。十四阿哥倒是兴致甚高,自苏小妩备差之时便闻其朗声与八阿哥会话攀谈,引得同席的九阿哥,十阿哥纷纷向其看去。
“近来这天儿可是越来越难挨了。”十阿哥伸手略松了送领处,拾起几上的瓷盅,初饮后略惊,索性将倾底而尽,而后抹了抹唇畔,看向苏小妩,问道:“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
“回十爷的话。”苏小妩答道:“这是奴婢以黑,赤,绿三豆所制的汤水,熬成后待其凉却,再以碎冰镇之,便成了了清凉爽口,消暑解热的饮物。”
十阿哥打量苏小妩一番,蹙起眉来,又似是忆出曾于宫外得见,便又点了点头,看向十四阿哥,道:“老十四,你倒很是懂得养生之道。”
十四阿哥道;“十哥见笑了。”
十阿哥哼笑几声,又命苏小妩将消暑饮物蓄满,执起小匙细品起来。
“八哥。”许久未语的九阿哥此下开口,言方至,又忽然止住,向苏小妩处看了一眼,再回望向八阿哥。
八阿哥明其意,晗首道:“但说无妨。”
苏小妩心中一暖,但又难不顾及九阿哥戒心,仍是退身至了半丈之后。
“马齐一责虽是得以减缓,但亦不可掉以轻心。”九阿哥道。
十四阿哥点头称是,道:“皇阿玛先是盛怒重责,现下又将马齐交由八哥拘禁,其意可堪斟酌。”
八阿哥允首以示许肯,道;“实可见马大人尚未失圣上所信,吾等不得肆意袒之,以招私庇之嫌,将党羽之说愈描愈黑;亦不可所有轻怠,负其一番推举。”
马齐者,当朝议政大臣,官居大学士,因于废太子后与国舅佟国维,王鸿绪等人力荐八阿哥为雏,康熙见八阿哥势已至此,大怒,令康亲王椿泰将马齐收押提审,斩刑予定,康熙却驳奏免其一死,更将其交由八阿哥执拘禁之罚,其中意味模棱难明,看似尤信马齐举荐一事非出于私心,良臣不可削,又似是倚此警戒八阿哥,令其执办马齐以示验炼。
苏小妩沉着眉,面上不敢作任何异动,心中却对八阿哥一番担忧,不由念及他往后大势渐失,一蹶难振,当是由此已始。
她胸中一阵空洞疼痛,又闻八阿哥道:“眼下马齐一事倒也暂且搁置,仅是前些日子以私缉贡物为由监押那姚姓吏者,可处置妥当了?”
十四阿哥道:“虽是已将其收监,断其与党羽之流互通消息,但如是耽搁着,亦不是个法子。”
“可不是?”十阿哥道:“老四能安插这一个眼线在咱们身边儿,定是常遣人往来集其情报,这一押,难保风声不走露出去。”
八阿哥面色稍沉,道:“若是眼下吾等对马齐一案尚难轻举妄动之势为人获悉,老四定会有所举动,当是吾等之忧。”
“这姓姚的不可不除。”九阿哥目中凛光渐显。
苏小妩心间仓惶难抚,虽是深知八阿哥一党素来与四阿哥为敌,但如眼下般生生闻得几人谋划如何铲除四阿哥党中之人,脊后仍旧寒意顿起。
数日后,四阿哥携其嫡妻那拉氏入园向德妃请安,钮祜禄氏随行,苏小妩得以与秦柔重聚,心中正值思量,当否要将八阿哥一党之谋向其告之,却见秦柔面色憔悴,目中似含隐忧。急急询之,闻其语间深指自责之意,神情竟显惊惶,待其将满腔纠结之思一一道来,苏小妩面中骤然失色,举眸惊诧慌恐。
恩不当忘,情何以堪。
本应置身事外,静观风云,怎奈何胸臆渐觉,身难从己。
有一瞬,她们似乎皆得预悟,自己或许将于这结局已然明晓的轨迹中,追随着谁人,不将怨尤地泥足深陷。
贰拾伍·惶然
内城南隅的月溪楼,看似寻常酒伺,却倚得地处官道之势,来往商徒,旅者纷纷下塌,加之店内珍馐驰名,馆外恰逢街市贩所,上至城内权贵,下至寻常市井,皆登门寻食觅饮,馆中日日宾若云来,门庭若市。秦柔独自立于数丈开外行,远远望住前方酒馆扁额之上所书“月溪楼”三字,面上掠过几许犹豫。片刻后,眉蹙起,将手伸至襟前,又蓦地止了动作,忧心忡忡地向四下环视一阵,见身侧虽是人潮难滞,却亦皆是各自忙活着营生,未有人留意到她,她便略安下心来,自怀间取出一封书信,在手里攥了攥紧,提步向月溪楼行去。
她此番出府,名堂上是为钮祜禄氏取订制的衫褂,实是支开了驾车的小厮,携钮祜禄氏的亲笔回函交予柔甄兄长手中。忆起那日她将掩匿多日的家信交予钮祜禄氏,心中惶恐忐忑,难辨胸中之畏源自孰意,却果不其然见得钮祜禄氏先是大惊失色,双唇微颤不止,目中却浮滢渐起,百转千回终淤结成霭。她欲略加慰劝,但欲言又止,见钮祜禄氏满溢感激地执了她两掌连连颔首,她竟是觉出几分自耻之感,满腔己意未明的迷惘未待倾诉,却见钮祜禄氏已然提笔回书,并再三叮嘱她定要交予其兄手中,莫教府里人截了去。
至月溪楼前,秦柔滞下步子向堂内寻去,见馆中宾客满座,嘻喧扰嚷,便立于外堂,凭了曾偶闻钮祜禄氏所述之韵细细探觅外貌神似柔甄家兄的男子,她猜想那男子当是已将至而立之年,面容清俊,一身书卷之致,语谦和,态恭逊,着实一副文人墨客的雅相,又无好高务远,圣贤自居之焰。
斟酌之际,忽闻一人行近,秦柔回身看去,见了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满面笑意地作了个揖,道:“可是柔甄姑娘?”
秦柔方要称是,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答道;“柔甄姐姐今儿有务在身,离不了府,便让我带她来了。”
“我家公子原是寻思着能与胞妹一叙,人既是未能前来,便只得作罢。”少年上下打量秦柔一番,又道:“柔甄姑娘可有书信相托?”
秦柔颔了颔首,将回函取出交至书童手中,道:“这便是了,姐姐说了是给西北父母的信函,托家兄代转。”
“多谢姑娘。”书童又是一笑,扬手便作送客状。
秦柔点头礼过,便转身向市集行去,待行了些许步子,回首再向月溪楼望去,见那书童四下探了探,将书信掩了掩好,出了外堂,向官道另一侧疾促行去,顷刻便为人流所掩。秦柔暗叹柔甄之兄行事谨慎,许是担忧信件未能交予钮祜禄氏手中,若辗转入了四阿哥的眼,恐怕便是一场大波,故不亲身前来,仅是遣了身边的书童来应话,如是一来,即是来人非钮祜禄氏所差,亦不会露了身份。秦柔思索下来,庆幸自己未以柔甄之名行事。
返至府中,秦柔径直行向钮祜禄氏栖室,方才轻扣了扣前扉,便闻得钮祜禄氏允声示她入内,她遂行入房中,反身将门掩实。
“如何?信可送到了?”钮祜禄氏一幅忧心难安只色,两手攥了一方帕子来回揉挲。
“兄长行事严慎,许是顾及京中耳目混杂,未曾露面,仅是差人身边的小厮将信取走了。”秦柔答道。
钮祜禄氏目中虑色稍显,又难抵愈加澎湃的心驿,喃喃地道:“我阅其来函时,他已抵京数日,若是再晚些,怕是要与之错身。”
“是奴婢之过。”秦柔连忙道:“奴婢疏忽大意,未能及时将信交予格格,要格格与家兄苦侯多日,实在不该。”
“我知你的心思。”钮祜禄氏面色淡定下来,展眉望向秦柔,道:“你将信一直私匿着,不是疏忽,是犹疑。你是忧我心意又起,这收了多载的文房用物便是前功尽弃。”
秦柔低头未语。
钮祜禄氏自嘲地笑道:“你一番心思望我割舍前尘,却又仍是将他的亲笔来函交予了我,许是我与他真真缘分未尽罢。”
秦柔心中惊惧迷茫交缠,仅是游离般地道:“格格……”
钮祜禄氏道:“你莫须担忧,我回函亦仅是盼着与他再作一叙,我既是这府里的人,与他即是重逢,又能如何?”
“恕奴婢斗胆一询。”秦柔道:“格格既是做此思量,又为何回函答应初八与家兄一聚?”
钮祜禄氏闻之,双肩略一颤抖,低声道:“明日爷将奉皇命南下办务,此一行便是半月未能归府,我向福晋请了意,三日后往檀化寺为爷祈福,我欲乘此契机与你兄长一叙,亦是当面同他话别。”
秦柔不再作声。她知她自欺欺人。
当年踏雪并行,携手临书,欢啼笑音仍在耳,宿命之隔得再聚,襄王梦,神女心,岂可忘,岂可忘。
夏尽逢秋叶始落,庭阁落寞意萧索,犹念那年繁花赋,觅得旧人何再错。
次日。
四阿哥名曰奉旨南下办差,却未见车马待候,公文携备,差役相从,吏者相辅之势,四阿哥一身寻常衣衫自偏门出,随其后者仅近身小厮一人,福安躬身随后,一面闻得四阿哥交代打点一面连连点头得命。
秦柔自偏苑回廊下行过,见得四阿哥素简出行,心有疑惑,停下步子来看了看,转身向同行的翠燕问道;“往日爷若是出行执务,福晋必要亲身相送,今儿怎没了动静?”
翠燕将一指立于唇前,示意秦柔放低声响,耸了耸肩,答道:“这回说是皇上钦命的差使,可爷哪回奉旨南下是打自个儿府里走的?”
秦柔想着此言在理,常日四阿哥皆是晨时入宫道安,后由宫中管事太监亲送,携侍从副官数人自武门出宫。此番于低调从简,甚是惹疑。
翠燕凑近秦柔耳畔,又道;“我看这可是什么不得引人注目的密差!”
“瞎议论什么!”一声低喝自后传来,翠燕一惊,轻呼出声来,向后看去,是厮役管事的福顺立身其后。
福顺下颚微扬,目略晗起,语调低沉中压迫之势深植,道;“爷这回是微服探巡,府中上下皆心照不宣,不敢妄自猜议,你二人若是敢作声张,小心自个儿的贱命!”
二人连忙低头识过,向福顺礼后疾行离去。秦柔心中隐隐忧患,又难寻其源自何故。
四阿哥离府翌日,八月初八。
秦柔自行置备妥当,又至后扉处向驾车的小厮通了口信,拟了起行时辰后便连忙行向钮祜禄氏所居厢房。入前室,见外衫披袍皆已得备,却未见钮祜禄氏,秦柔便扬声请了个安,闻得内堂中传来钮祜禄氏柔唤道:“进来罢。”
掀了帘子步入内室,见钮祜禄氏正端坐镜前,身着浅青绣褂,凝碧棉裙,映得素来娴静淡然的面庞染上几分雀跃生动的盈彩,耳后青丝皆拢起,于颅后挽作别致的缳髻,又留了一束纤柔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