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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似曾相识,苏小妩曾于秀女瑾阑的家书中目睹如是提点,入宫数年,亦亲眼见得些宫女处心积虑,一念只为飞上枝头。
见苏小妩意会,缘衣接着道;“缘衣自知没那资质,也没那福份,见了姑姑得蒙十四爷垂注,心中自然羡慕,可姑姑却犹疑再三,似是要放跑了这机会。”
苏小妩惊觉缘衣平日一幅踏实素然的模样,未料竟是将一切皆看在眼里。
“姑姑。”缘衣又道:“皇廷爵府岂是民间草堂可同?长春宫里谁不知道十四爷对姑姑有心?主子亦是默许了,想来回宫后便要作主让姑姑随了十四爷,姑姑若是不从,往后在长春宫里当如何待下去?”
苏小妩似有恍悟,只敢脊后一阵凉意。
缘衣叹了口气,道;“缘衣识书不多,但也知道女子易为情所困,可入宫本就身不由己,姑姑执念情怀难释,眼下情形,怕是要落得身无归处。”
“你说的是。”苏小妩望住缘衣,目中空洞,喃喃地道:“只是……”
且盼身心皆得归宿。
苏小妩心想着,却未能说出口。
自塞外归宫,苏小妩便胸中促闷,时而心怀忐忑,时而脑中茫然,与八阿哥又是许久难得一叙,闻十四阿哥至长春宫请安,又刻意躲闪,即便是叫德妃唤到跟前伺候,也定是低眉垂首,问则答,不问则速速退身至外。未料苏小妩有心避讳,长春宫中一众奴才确是对其逢迎有加,言里辞间艳羡有加,亦有讽妒。
如是逾去一月有余,苏小妩心思繁乱,浮躁难安,夜少寐,食无律,加之节气更迁,入了春,便感目微眩,耳有鸣,咽中腥痛,咬牙耐过几日,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服了些性凉却火的药汤,未见好转。当值时犹恐德妃询话,苏小妩低了头竭力欲出声应答,却仅有几嘶音,而后疼痒涌上,她连忙屏息,直至窒得满面通红,才抑了不时泛起的干呕。德妃近来偶获几样藩外玩物,兴头颇佳,见苏小妩染疾,便准了几日闲暇用作调养。
苏小妩想也算因祸得福,索性足不出户,蜷于陋厢中终日昏睡。
约摸过了未时,闻门扉响动,苏小妩猜是缘衣备了膳食,眼下仍有倦意,便翻了身欲再睡去,门外却是一男声低唤;“妩儿姑娘可在房内?”
苏小妩骤然悟醒,连忙起身着好外衫,匆匆理好耳后几屡发,应了门,扉外人果真是八阿哥身边的小筌子。
“八爷近来无暇,故鲜有探问,姑娘定是心中有数。” 小筌子自袖间取出一精秀锦囊,一小巧木匣,道:“爷吩咐奴才捎给姑娘的。”
苏小妩谢过,目送小筌子离了院子,未待退回房内,先将那锦囊打开,一方玉饰小镜置于其中,璧色通透,光泽柔润,苏小妩悦上眉梢,喉中干涩似是浅去几许。再打开那木匣子,见几方药纸包裹着些杏色的药丸子。苏小妩猛然忆起夏秋之交时,她咽疾例犯,八阿哥询得后,差人送了这药丸来,似是以川贝,枇杷及几方润喉清肺之材制成,初服翌日便有奇效。那时说起她每逢异季,便犯些小毛病,八阿哥竟是记至今日。
苏小妩捧住那匣子,爱不释手,晦白了几日的面色红润起来。
此时蓦地传来一声干咳,苏小妩略回过神来,知有脚步渐近,仍在恍惚,垂首看见一双颇为考究的皂靴。
苏小妩心里一沉,抬头恰是迎上十四阿哥揣度不定的神色。
“十四爷吉祥。”苏小妩自咽中拼命挤出辞来,欲福身请安。
“免了。”十四阿哥淡淡一语,搁下苏小妩,兀自踱进房里,落坐几前,看向苏小妩,道:“说是病了,来瞧瞧。”
苏小妩掐了掐喉处,歇了一日,似是确有好转些许,想开口道谢,却恐触及十四阿哥目光,一时窘在原地,又见十四阿哥起身行来,忙低下头去。
十四阿哥自苏小妩身前驻足,苏小妩心慌,踉跄一退,倚住屋墙,十四阿哥顺势逼近,以手抵墙,将苏小妩环拦于臂间,问道:“躲什么?”
“奴婢不敢。”苏小妩声色沙哑。
十四阿哥哼笑一声,道:“近日见你,总是副畏首畏尾的模样,生怕与我照面,是何故?”
“奴婢……”苏小妩语塞,不敢抬头。
“莫非,”十四阿哥沉声道:“是有了答复?”
苏小妩心中一颤,将手里的锦曩与匣子拢了拢紧。
十四阿哥将手收回,见苏小妩直了直身子,便道:“我三日后离京办差,怕是将有些日子不在宫里,三月之限许是要逾,倒不如眼下问你要个答复。”
苏小妩惴惴不安多时,亦想着当是有个了结,她自知不擅深谋远虑,身归何处暂难明朗,既是如此,何不从了此间心意,仅求当下无悔。思毕,抬起目来望住十四阿哥,见其竟略有一惊。
苏小妩道:“奴婢蒙十四爷关照至今,自知无以为报,爷一番心意,奴婢不敢再消受。”
……
春夏去,秋风至。
檐下残羽尤在,燕去巢空。
苏小妩时常忆起那日,她似是倾尽毕生勇气,攥紧怀中锦曩木匣,望十四阿哥拂袖而去,心中莫名愁苦,难以自释。
同十四阿哥断了来往,入府一事自然不了了之,德妃心知肚明,待苏小妩淡去许多,免其近身侍婢之阶,改从些琐屑的日常差使,晨早置备花露便成了例职。长春宫中闲话一阵,奴才们见了苏小妩,无人再恭敬讨好,大都漠然置之,亦有甚者冷嘲热讽,幸灾乐祸。苏小妩骤然失势,无人问津,倒也落得自在。
巳去。德妃用了膳,饮茶阅了阵集子便要小睡,外房的奴才得了些闲,佯作晒书,拭物,实则借机休憩。苏小妩备了半日茶,腹中甚空,与萦衣易了职便向膳房去了。
此下秋意已浓,光景萧索,沿道枯枝生生刺破朱墙明媚,惟余寥落。苏小妩沿途寻着未被清去的残叶,胸中空洞,忽闻闷雷滚动,仰望,只见天色阴霍,浊云翻涌。苏小妩蹙起眉,疾疾行过,不愿再看那山雨欲来的兆象。
未待几日,闻良妃故疾复发,已渐膏荒。
苏小妩知良妃此劫难过,心中甚惋,更忧八阿哥将不堪此挫,如撰史中所述般一蹶难振,于是终日思绪纠结,盼与八阿哥一见,这才悔恨数月来疏离众人,未同其余监宫女结交,一时难觅他人带话小筌子,几次欲上前与同宫当值的小太监搭话,见其三两为群,嬉闹甚欢,时而瞥向苏小妩,而后窃语数句,轰笑开来。苏小妩又羞又恼,别过身去不作理睬,见缘衣迎面行来,满面无可奈何之色。
缘衣将苏小妩拉至一旁,那些小太监们纷纷侧目,叫缘衣一瞪,又连忙收了目光,再度闲谈开来。缘衣又四下看了看,悄声向苏小妩道:“主子命缘衣送些灵芝雪参到良主子那儿,可缘衣在茶房那儿的活做不完,东西便请姑姑代缘衣去送罢。”
见苏小妩怔住,缘衣一笑,道:“与姑姑共事至今,有些事儿缘衣自是知晓,姑姑待缘衣好,缘衣理当助姑姑这一回不是?”
苏小妩感激地一笑,拉了缘衣双手握得甚紧。
良妃所居宫房内,厅堂素雅如故,仅是四下昏暗许多。询了侍女方知是良妃体虚恐光,于是屋内闭塞窗扉,又悬起帷帘。良妃称室中幽暗,易入眠,命奴才们候于帐外,未有异动不得擅入。
苏小妩将药材交予室中婢女,正欲询问良妃病况,闻得良妃自屏风后道:“是谁来了。”
闻声便知其气脉甚虚,苏小妩心里一酸。
“回主子,是长春宫的妩儿姑姑奉德主子之命给您送了些药材。”婢女道。
斯须静谧,闻良妃咳嗽几声,道:“叫妩儿进来罢。”
苏小妩请了安,步入内厢,便觉得满是药汤气味,亦有隐隐香气,清浅隽永,流淌一室,不明缘自何花。良妃倚着榻,靛青帷帘掩了面容,苏小妩自那不时传来的干咳中似能想到那是怎样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带我向德姐姐道谢,只是那药材,怕要暴殄天物。”良妃语毕,再干咳不止,苏小妩不知所措,要上前探其,良妃摆手将其阻下,一手自枕边拾起一方锦帕捂了口鼻,一手轻抚胸前。待咳喘声止,良妃望了那帕子许久(奇*书*网^。^整*理*提*供),而后将其掩至枕下。
“娘娘吉人天相,悉心静养,定能痊愈。”言将出,骤止。苏小妩自心底厌恶此毫无痛痒的敷衍之语。宫中众人,无论身处何阶,必定满口如是言辞。说是“贵人自有厚福”,盛衰天定,人情自然淡薄,好不虚伪。
“果真是个坦率丫头。”良妃似是看出苏小妩心思,柔声道:“难怪胤禩喜欢得紧。”
“奴婢与八爷……”苏小妩先是一怔,忙思量着如何应答。
良妃未待其语落,又道:“先前见你,仅是略有所察,待圣上冬狩归宫,听怀襄说起,方才恍悟。”
怀襄,八福晋郭络罗氏闺名。苏小妩闻之,心中一先是一沉,继而又感蹊跷,心疑与八阿哥一事,八福晋是冬围之时已将一切看在眼,或是自八阿哥处得知。那璀如明珠的容颜逐渐于脑中浮现,苏小妩满面迷离。
“也好。”良妃兀自道:“我常愁胤禩肩揽过负,忧思无寄,有你在身边也好。”
苏小妩胸中泛起微喜,顷刻间又让突如其来的茫然覆没了去。直至良妃再度咳喘不滞,苏小妩慌忙回过神,外室婢女闻声而入,呈了热水药汤上前。
那一方自良妃枕畔滑落的纯白锦帕,已由鲜血浸作绯红。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良妃薨。
那一日天色沉晦,暮时隐约闻得响雷,入夜后大雨磅陀,电闪雷鸣。
苏小妩夜半私出厢所,执伞至良妃灵堂时,衫裙下摆已然湿透。举室白缎中,八阿哥一身白衣静立棺前,见苏小妩步入堂中,小筌子携几名值夜的太监一并退下。
殿外雨势汹涌。
苏小妩望住八阿哥,素来温敛煦雅的面上,此下失落无神,目光落于白烛光晕间,眸中悲怆却悠远得无从企及。苏小妩初见八阿哥遗失了往日笑靥,那面庞,仿佛一夜之间徒添了沧桑。
“八爷……”
她低唤一声,不知如何劝慰。
蓦然。
八阿哥将她拥进怀里。
他俯下身,俊朗的侧脸埋向她颈间,她听到悲泣般的呼吸,于是伸出手拥紧他的脊背,下颚贴上他的肩。眼泪落下来,与他的体温交融。她幸福又悲痛。
瓢泼中,雷声乍响。
苏小妩忆起将告退时,良妃气若游丝地道:云端比翼,叶下促织。
不过痴人说梦。
不求天荒地老,乃盼与君共度。
此间无憾。
贰拾玖 ? 覆辙
檐下聆花语,乃知春至。
小阁逢旱热,且盼夏雷。
庭间落银杏,始叹萧秋。
棱畔结芳华,骤识冬雪。
除夕去,历上元,烟花尚绕梁。
觥酬逝,韶光歇,霓夜换曦影。
却去狐裘拭浓颜,肤如凝脂现。
锦秀绫罗衫,堂前略回眸。
颦笑显窈窕,指前余槐香。
拈青丝来,轻声叹。
春景再末,恰似轮回。
夏去夏又至。
弘历已足岁。
秦柔寻了一块小巧瓷碗,让杂役于碗底凿了个孔,以线穿之,再于碗内线中其上系一琉璃小珠,线末缝一方矩状锦缎,此成风铃。秦柔将其悬于扉侧,风过骤雨,或是侍婢来往进出,便能惹得那小珠轻击碗壁,其声清灵如璧落玉盘,碧色锦缎闻声浅曳,引得小塌中稚声格格传来。
闻弘历笑声始,钮祜禄氏略舒了口气,向秦柔道:“元寿怕是只有你哄得住。”
元寿为弘历幼名,逢钮祜禄氏蔼声唤起,便满是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