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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识得甚是详尽。”十四阿哥道:“仅是这国务时势,汝等女眷莫要任意论及,倘如出征一任予我,则为天降大任。”
苏小妩侧过身去摆弄起塌前长帐,一面道:“爷若是出征,必将平定乱世,凯旋而回,届时万民景仰,举朝拥戴,定是个流芳百世的功臣。”
她喃喃自语,兀自臆想他驰骋沙场的骁勇,绛紫罗纱轻曳,恰恰契合了愁绪的纹路,他并未察觉。
康熙五十七年春,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属下策零敦多卜进攻西藏,藏王拉藏汗向清请兵援其抵御外敌,康熙命侍卫色楞会合驻青海西安将军额伦特发兵援助,三月,皇十四子受封王爵,获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待候出征。
重任殊荣,足显十四阿哥深得康熙器倚,贝子府门眉得耀,各房女眷却是忧心难掩。皇子挂帅,亲征以稳军心,身赴战地,所从之职必为统领阵营,谋划部署,虽以身先士卒为纲,但较军中武吏兵卒,已是鲜须涉险。即便如此,夫君将赴沙场,女子必将神忧,自委任日起始,府中家眷便逊去些欢颜,完颜氏逢半月便要往檀化寺祈福求祉,旦凡塞外音讯自宫中传来,府中上下便是一番忐忑。
苏小妩心知十四阿哥将于年末出征西藏,抵大营前便着手整治内部,参办事不力,贪赃徇私之臣,并谴兵戍守河西走廊,着眼于用兵,又同□六世协议,使其传谕身处西藏、四川、云南之族人,称大清遣皇子领兵,扫除准噶尔,收复藏地,以兴黄教。清军得藏人拥迎,平逆将军由青海、定西将军噶尔弼由川滇两路向西藏进军,抚远大将军进驻穆鲁斯乌苏,调遣官兵,办理粮饷,于康熙五十九年夏攻克拉萨,收复西藏,至此威名远播,万民咏戴。苏小妩每每遐想十四阿哥凯旋返京的盛大阵仗,笑意凝于眸中,却又顷刻蒙上浓重的哀惋,只因十四阿哥虽为国建功,却终究难偿帝王之愿。康熙六十年,十四阿哥欲乘胜直捣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遂移师甘州;十月,以军务重大为由密奏,请旨暂停进剿,获康熙允准;十一月,十四阿哥奉命回京述职,康熙致书策旺阿拉布坦,令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选派喇嘛位使,赉书前往招抚;翌年春,十四阿哥再度离京赴往军前,十一月,惊闻康熙病逝,皇四子胤禛登基,十四阿哥依新帝旨意动身回京,痛失江山,亦从此失了自由。
苏小妩伸袖拭去眼隅一抹苦涩,自讽竟偏偏对此段史情如是熟知。她曾甚惋大将军功绩显赫,壮志待酬,却无奈宿命弄人,本当坐拥山河,却与之无缘,她未想自己竟真真在他身边,目睹他雄心勃勃,志向高远,却偏未缝时,步步迈向落寞。苏小妩胸口一阵疼痛,只得将襟前捂了捂紧,于心间道,愿伴他余生。
入秋,闻悉西藏势况于清军不利,战局告急在即,贝子府内为愁云所笼,十四阿哥半月前索性栖居宫内,每日与朝臣商议战势,想必出征在即。直至中秋逾去,舒舒觉罗氏族中近亲自故里进京造访,完颜氏吩咐奴才张罗迎客,这才略添了些许生气。
一日信步园中,逢弘春自外归府,虽是风尘仆仆,目中却匿了几分欣喜,相较连月来府内上下的满面忧色,那分新鲜的神采甚是难能。
苏小妩迎上前去,顿悟道:“今日可是到草场习骑术了?”
弘春摇头。
苏小妩侧颜略加思索,后道:“寻思着再过几日你额娘乡中亲人便要抵京,也难怪你悦色难掩。”
弘春颔首一笑,略有些羞赧,道:“族中有位姨娘自幼便待我甚亲,想来已别多载,总算能再逢叙旧。”
苏小妩笑道:“瞧你,恨不能此刻就见似的,那位姨娘待你难不成能好过亲额娘?”
“额娘对春儿有生养之恩,自然无人能及。”弘春低头思索片刻,又道:“姨娘膝下无子嗣,许是将春儿视作己出,嘘寒问暖,关爱有加,确是似极了生母。”
苏小妩思至自家亲人,不知可否再逢,心间生出一阵苦涩。
晦至。
一日未中,苏小妩小憩后起身,唤来婉书为其打典发式,却得知舒舒觉罗氏族中几位近亲已然抵府,当下正同舒舒觉罗氏母子于堂内向完颜氏请安。
“福晋说了,今儿个午后,各房主子不必往前堂请安了。”婉书不紧不慢,将茶点自食盒中一一摆出,道:“主子在房里用些小点,奴婢给你寻些集子来瞧可好?”
苏小妩随意允了允首,又道:“说是宾客到府,来了几人?”
婉书道:“出茶房时恰好撞见,来客仅夫妇二人,约摸与福晋主子年岁相近。”
苏小妩兀自道:“那妇人想来便是春儿所说那位姨娘,如何?可是慈眉善目?”
“说是西厢房那位主子的近亲,两人倒是有些面似。”婉书向门扉外望了望,敛声又道:“仅是较那位主子面善多了。”
栖于西处厢房者,正是舒舒觉罗氏,想起那女子终日肃着的一张苍白面孔,苏小妩不禁蹙了蹙眉。
婉书又道:“那妇人面容谦蔼,与弘春爷甚是亲昵,生得亦有几分神似,倒是更似母子。”
“莫要胡说。”苏小妩责道:“这话若是叫谁听了去,添油加醋,便要空穴来风传出个事儿来,既是族中亲人,系为同根,相像自在情理之中。”
“主子教训的是。”婉书连忙道。
苏小妩喃道:“说是膝下无子,便待春儿极好,额娘在身畔,又有个教人羡慕得很呢。”
“主子若是惦记,也向故里去一封家书,邀亲人上京便是了。”婉书道。
苏小妩瞥向窗外,半晌不语。
婉书忧其气仍未消,便道:“奴婢曾听已然离府的一位老奴说起,当年西面儿的主子身怀六甲,爷惦念得紧,请了御医过府相脉,御医却称那位主子体虚乏气,为滑胎之兆,那主子以孕期心绪难安,需族中亲人陪伴照料为由将那位姨娘接入府中,悉心照看两月,虽是略有早产,却有惊无险,诞下府上长子,便是弘春爷。听说那位姨娘初抵时体态颇为富腴,连月伺候那主子,待孩儿诞下,已清瘦不少,而后又于府上待了小半年,直至弘春爷断了乳,方才起行回乡。”
苏小妩道:“如此看来,春儿与这位姨娘确是缘分不浅呢。”
婉书递上杜仲茶,苏小妩接过白瓷盏,拾盖掠去茶沫。
室外枝折,骤闻裂响。
匆匆侧目,银杏遍地。
夜寒枕凉,苏小妩浅寐间异梦不断,人面剪影走马灯一般与眼前更替轮转,仅是无一看得清容颜。她奋力欲探个分明,那些人影却斯须散开,仿佛浓雾腾起,骤然迷了双目,惟余一片灰白。她只感眼前忽地一亮,瞳中有些刺痛,那光朵又越渐拢敛,汇作一团,竟是一面手掌大小的铜镜,她恍惚间伸出手去,那镜子却是一沉,便径直坠入深潭,镜面成了月影,缥缈摇移。
苏小妩蓦地惊醒,匆匆披了件衫子便往后府花园行去,她深信那莫名的梦里暗藏关乎时空的玄机,梦中的铜镜若是征兆,那一潭深水便是预示。苏小妩忆得园间有一湾放养井鲤的水塘,她便魔怔了一般,径直向庭园深处寻去。
经花厅便是假山,忽见了石从中似有人影,苏小妩心生惊疑,倒自方才的怔仲间醒过神来,见山石后是两名女子,其中一人似是舒舒觉罗氏,另一人未曾谋面,她猜便是弘春口中那为姨娘。此间已近中夜,二人深更不眠,又择了这僻远之处,连近身奴婢一并避开,所议之事必有蹊跷,苏小妩便放缓了步子,逐渐行近二人所处之地,拣了处石洞匿身其中,仔细向那两人所语聆去。
只见那妇人自怀间取出一枚锦囊,递予舒舒觉罗氏。
舒舒觉罗氏不接,横眉道:“分明说了只是来瞧一眼,翌日便返乡,如今面也照了,怎还不知足?若是生出事端,谁能但待!”
妇人略垂下首去,抿了抿唇,道:“先前我寻了位道人看春儿的八字,说是来年不济,须请祉庇护,我便求了道符,得道长开坛请了经文,说缝入锦囊中随身携带便可避劫。”
舒舒觉罗氏面上严色略缓,道:“那符上撰着生辰八字,春儿若是拆了锦囊见了那符纸,这事情便难说清了。”
妇人双眸微晗,眼底似有波影流转,道:“倘若春儿当真应了劫,该如何是好……”
言方落,便掩面而泣。
舒舒觉罗氏蹙了眉,将那锦囊接下,道:“这锦囊我暂且收下,只是得先放在我这儿搁着,春儿虽说不是我腹中骨肉,到底也喊了我十五年额娘,姐姐为何仍是安不下心来?”
“你贵为贝子府侧福晋,我哪敢再以姐姐自居。”妇人道:“并非我不信妹子你,只是做额娘的,怎能不牵挂自己的孩儿?”
“只怨我身子不争气,保不住自个儿的血脉。”舒舒觉罗氏叹道:“那时天降祥云,众人皆称吉兆,我腹中必是男儿,诞下了便为府中长子,怎料我身孱体虚,竟失了那孩子,幸得你恰好先我一月有孕,阿玛多番打典,将你送来府上……如是一来,便欠了你们一生一世。”
“莫要再提了。”妇人将脸撇想暗处,低声道:“当年你失了府上长子,莫说十四爷,德妃娘娘知了情怕也是要震怒不已,非但要问你的罪,族中众人亦将遭牵累,你阿玛出此下策,亦是走投无路。”
二人静立半晌。
苏小妩心中却是一凉,自知眼下无意间获悉之事若昭之于人,便要掀起轩然大波,她惊恐难平,仅想速速抽身离去,提了裙摆自石洞行出,欲加急步子又恐惊了身后石丛中的二人,只得按捺着心焦,小心翼翼踏了草木匆匆前行,却见婉书小跑着向花厅迎来。
苏小妩连连摆手示意婉书莫再行近,婉书却开口道:“主子,您怎么上这儿来了,叫奴婢寻了好一阵呢。”
四下清寂,婉书音色清亮,此间更显澄澈。
苏小妩怒目相向,婉书连忙收了声,再向山石后看去,两名女子已无踪迹。
翌日,妇人随其夫匆忙返乡。
午后,苏小妩照例向完颜氏请安,见舒舒觉罗氏亦候在堂内,拖了茶盏兀自品着,目光却不时自苏小妩面上掠过,苏小妩便不敢抬目,惟恐与之四目相接。
待苏小妩得完颜氏赐了座,舒舒觉罗氏又看向婉书,道:“妹妹房里这丫头看着倒也伶俐,仅是我这记性儿不好,记不得名儿了,你叫什么?”
婉书福下身子,却不答话,仅是屏眉捂住颈口,直摇头。
苏小妩便道:“回姐姐的话,这丫头名婉书,前些日子贪口食了些花生酥,许是火气大,伤了咽喉,几日发不出声响。”
舒舒觉罗氏又道:“妹妹今儿来得晚了些,可是昨夜睡不踏实?”
苏小妩笑道:“昨夜微寒,我让婉书添了被褥,暖和得紧,睡得安生自然贪眠,这才晚了。”
舒舒觉罗氏颔了颔首,面漾笑意,看似蔼然,却教苏小妩不寒而栗,暗自庆幸事前对婉书再三交代,这才勉强挨过舒舒觉罗氏一番试探,九月,西安将军阵亡,康熙下旨,命抚远大将军三月后出征西藏。
苏小妩随完颜氏与其余几名侧室往檀化寺为十四阿哥祈福,时逢吉日,寺中参拜求经者众多,苏小妩供毕了香便兀自往大殿外行去,忽感不远处有目光投来,她向人群中寻去,与一削瘦男子视线相接,那男子颧骨甚高,肤色黝黑,面相有些怕人,苏小妩只觉似曾相识,又忆不起在何处照过面。正值疑惑,不远处另一男子行至那男子身畔,一拍肩膀,喊了声:“冯哥!”
苏小妩凛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