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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韶风站在佛堂之外,凝神望着那片紫芙,半响道:
“就是这里么?”
无修停下手中的木鱼,脑海中缓缓泛过几页枯黄的湮没已久的记忆,垂下眼帘:
“是。”
是,就是这里。
就在这里。
曾经踏遍千山万水,却是近在眼前。
尹韶风不由握紧双拳,百般滋味纷涌而至:“蓉儿,你真是苦了我了。。。我究竟该爱你,还是恨你?”说罢仰天长叹,拂袖而去。
无修抬头一望,佛眼高悬,俯瞰众生。
有情乎?无情乎?
佛,是看着她死的。
他一直记得,那个美丽的女子跪在佛前的模样,满脸的凄惶无助,满脸,流也流不尽的泪。
“佛祖跟前,如有妄言,天诛地灭。”先帝冷冷地看着她:“你,认罪么?”
容妃含泪望着先帝,忽然对着佛祖重重磕下头去,抬首的瞬间拔出一支发簪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血,染红了明黄的袍角。
先帝拖住她倒地的身子:“好,朕饶容儿不死。”
她闻言,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静静闭上了眼睛。
先帝葬了她,坑挖地更深,深入树木根茎之下。
后来,这里种了许多芙蓉花,她所在的那片,花色渐渐变成了深紫。
就这样,便过去了二十多年。
谁道往事如烟,烟消云散?
忘却不了的往事,永无消散的时候。
无修从心底叹出一口气,重又拿起木鱼,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敲着。
司马烈比预计早到三天。
他一路狂奔,双目充斥血丝,通红地要燃出火来。
一封飞鸽传书,接到的时候,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上面说,大哥赢了,她死了。
握缰绳的手掌乌痕累累,一路上换了多少马匹已不记得,只知胸腔中怒焰丛生,噬地他五脏俱焚。
他犹如一团烈火般卷进了沈园,咆哮着甩开所有上前拦他的人,笔直冲向司马容,挥手就是狠狠一拳:
“你这个混蛋!”
司马容的嘴角淌下血丝,望着司马烈,一脸平静:
“打地好。你打我,很应该。”
“是谁?是谁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一定会保护她,说无论什么都可以让给我唯有她不可以。。。全是屁话!”司马烈一把拽去司马容的前襟,不禁悲从中来:“我知道,我也不过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但不要紧,就算死在风砂谷又怎样,只要你能得偿所愿,只要你能对她好,司马烈毫无怨言!”说罢又是狠狠一拳,打地司马容扑倒在地,一头一脸的血。
小兰,小琴冲上前,抱着司马烈的大腿哭道:
“二公子,求求你住手吧,姑娘泉下有知,何以安息?”
雷霆般的拳头募地停在半空,司马烈赤红了眼,胸膛剧烈起伏,半响缓缓垂手,嘶哑道:
“她。。。在哪里?”
小兰抹泪,指向树下一处隆起。
司马烈浑身一震,一步一步迈过去,看见一块白玉碑上刻了两行小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却是一块无名碑。
司马容弯腰捡起衰落在地的古琴,将断了的弦一根一根续好,淡淡地道:
“不知该如何写。。。只留她一人在此,日子长了她势必寂寞;然若立了‘爱妻’,没准又惹她不高兴,她总是不肯跟我走的。。。想来想去还是先空着,待到哪一天她肯入得梦来,我方好问她一问。。。”
司马烈心神俱荡,目中逐渐湿润,忽地拔剑出鞘,将墓碑一劈为二。
司马容一愣。小兰、小琴急忙扑上去,却被司马烈的掌风逼退。
“二公子。。。”小兰挣扎着爬至司马烈的脚旁,攥着他的袍角痛苦失声:“二公子,求您看在姑娘的份上,别再闹了罢!”
“一座墓碑就想骗我么?”司马烈恍若未闻,瞪着司马容的眼几乎要滴出血来,一字一顿道:“我还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她怎么可以死!”
司马容呆呆地望着司马烈,司马磊拿剑指着司马容,厉喝道:“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我绝不相信!”
“说地好。”旁边蓦地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既是如此,烈二公子不妨将棺木挖出来瞧瞧。”尹君睿一身明黄走向二人,看向司马容的眼漆黑如墨:“反正,儇儿也是不能葬在这种地方的。”
“你来做什么?”司马烈一间尹君睿便沉下脸,喝道:“温清远已是我阶下囚,温家军如今也由我执掌。大势已去,不逃命反倒送上门来,难道不想活了》若真是如此新仇旧恨,本少爷今天就一同跟你算个清楚!”说罢剑如惊鸿,就朝尹君睿的方向呼啸而去。
“他已当了皇帝,你还不知道么?”司马容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司马烈的剑势刹那顿于半空,万分不置信地瞪着尹君睿:“什么?”
“烈二公子一回城便直奔沈园,也难怪不知朝内的事儿。”尹君睿瞄一眼抵上喉咙的剑尖,似笑非笑:“清远已被释放,正举帅前往南疆。最近南夷蛮子看我中原稍许内乱便坐不住了,竟敢屡次犯境,可得好好教训他们才行。”
司马烈闻言整个人一呆,看向司马容,喝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你赢了,却为何是他当皇帝?!”
司马容掏出一块绢帕,将续好的弦仔仔细细抹净,扬手间调妥音色,慢慢开口:“王爷走了,太皇退位,传位于他。”
司马烈一惊:“王爷走了?去哪了?”
去哪了?
司马容怔怔一想,怎奈大脑一片空白,只道有李姑姑跟着,不论去哪里都毋庸担心他的安危。
“你可还恨她么?”
记得曾这么问过王爷,王爷的脸色有些苍白,隔了半响才道:
“你娘。。。是我这一生唯一倾心爱过的女子。”
他呆了一呆,垂下眼:
“倘若你肯做回皇帝,我会觉得好过一点。”
王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四岁”,他低低道:“记得某日皇上教我念书,睡着的时候听见他一番自言自语,便明白了。”
“怪不得。。。”王爷的目光逐渐黯淡,喃喃道:“怪不得。。。你一直不肯跟我回王府,也从不轻易叫我爹爹。。。原来,你竟这么早。。。就已经知道了。。。”
“如能永不知道,还是用不知道地好,可惜不能。母债子还,天经地义。”他长叹一声:“然我唯一可以做的,便只有将那个位子,还给你。”
“没了你娘,没了你,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那个位子,又有什么意思?”王爷失笑:“这些年我日盼夜盼的,不过是一家团圆。”
闻言,他心中如被针刺。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不是从未怀疑过的。。。”
他怔住。
王爷伸手抚过他的脸庞,声音有一点颤抖:“然我总忍不住存了念想。。。你长地那么像我。。。你。。。该是我的儿子。。。”
他胸中刹那涌起阵阵凄酸,强忍着微笑道:“这些年,早我心中,只有你一个爹爹。”
王爷不由一震,眼角泛出几许晶莹,堆了笑:“好,好。。。咱爷俩有多久没一起喝酒了?今晚,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于是,他们真的喝了个痛快,喝了个酩酊大醉,说了许多笑话,笑出了许多眼泪。这是许多年来,他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像一对父子那样把酒言欢,对酒当歌,畅所欲言。
月落日升,王爷解下披风盖在熟睡的司马容身上,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刹那,低声道:
“无修说,她去的时候,没有受苦。”
他埋在心中二十几年,一直想问却一直不能问的,此时此刻,终于知道了。微睁眼,望着王爷远去的略显单薄的背影,睫毛上的露珠混着眼眶的湿润一起滚落下来,融尽于披风上云线纹绣的一抹芙蓉花蕾之中。
‘哐当’声四起,似乎有人在打斗,司马容迷惘抬眼,飘离的思绪慢慢回拢,惊见司马烈以一敌十,杀气腾腾,目呲欲裂。
另一边,有几个侍卫正在掘她的坟。
霎那,司马容只觉全身血液涌到了头顶,生平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愤怒,一声长啸扑了过去,挥手间已将掘墓人震出老远,只身拦在断成两截的墓碑前,满面寒霜:
“谁敢碰她,除非我死。”
司马烈挥剑如雨,厉喝道:“再赶上来试试!”小兰、小琴仗剑而立,护在司马烈两旁。
尹君睿排众而出,看着司马容道:“儇儿是太皇亲封的德郡主,虽出身民间但素来深得皇宠,太皇恩旨,赐德郡主玉蝶,迁葬皇陵,以公主礼。。。”
“不必了。”司马容冷冷打断道:“儇儿在这里很好,这是她的园子,她的家,皇陵那么孤寂冷清,不适合她住。”
尹君睿恍若未闻,继续道:“朕请奏太皇、太后,将蓉王妃娘娘迁入皇陵,厚葬之。”
司马容一震。
“蓉王妃娘娘无名无碑几十年,身后实在孤苦凄凉,如今既寻得下落,无论怎样都应妥善安置,以慰她在天之灵。”尹君睿看着司马容,微笑:“百事孝为先。朕的一番心意,还请容大公子莫要推辞。”
司马容面沉如水,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我若不肯让你带儇儿走,我娘便永不得入皇陵安息?”
尹君睿漆黑如墨的瞳孔淀了淀:“虽说人死恩怨消,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家更有皇家的规矩。按本朝祖制,犯了规矩的媳妇,理应除玉蝶,打入暗房,永世不得超生,若非朕再三求情,太后岂能恩准蓉王妃入皇陵。。。容大公子实当好生感激朕才是。”
“放屁!”司马烈大怒:“尹君睿,你竟厚颜无耻到已死者为挟,真正卑鄙小人!”
“放肆!”尹君睿厉声喝道:“朕自踏进沈园,尔等不但不行跪拜之礼,更口出恶言污蔑于朕,其罪当诛!朕惜才,不欲与你们多作计较,你们还当朕怕了不成?!”
“一口一个‘朕’,叫地多顺耳。”司马烈冷笑:“你莫忘了,你那个宝座,是我大哥不稀罕,才轮到你的!”
“住口!”尹君睿面孔铁青:“就凭你这句话,朕可以将你相府夷为平地!”
“哦?是么?”司马容淡淡开口,插话道:“我却记得,太皇当日退位之际颁下一道诏书,说的是新君登基后不得为难任何相府、王府中人。。。不知,我记错没有?”
尹君睿一震,看向司马容的眼犹如两把利刃:“容大公子,你仔细想好了,若还想做个孝子,就听了朕的安排。至于儇儿,今日朕无论如何都要带她走。”
“休想!”司马烈暴喝一声拔剑跃起,秦姑姑率众侍卫迎上,与司马烈、小兰小琴交斗在一块儿。
尹君睿身子一晃,绕过司马容一掌拍下地去,新葺的黄土比较松软。整个土丘被震地裂开一道缝隙。
司马容大惊,双掌齐出,尹君睿不动如山,嘴角带了一抹嘲讽的笑:“容大公子,以你现在的功力,还想与我一拼高下么?”
双掌相接,司马容被震出老远,伏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尹君睿稳如泰山站在原地,挑眉道:“你的伤,怎的一点都没好么?”
司马容按着胸口,冷冷道:“幸亏没好,不然,你刚才就已经死了。”
尹君睿摇头轻笑,语调惋惜:“好端端的一副身子骨废了着实可惜,试问容大公子怎能落到如此地步?朕虽一直很希望你死,但现今看到这幅光景反倒不希望你死了。”
司马容面无表情:“哦,是么?”
“你这样活着,远比死了更痛苦百倍。”尹君睿漆黑双瞳滚起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