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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爱他吗?”柴彧翻身上马,“如果有情,又何必犹豫呢?”打马飞驰而去。君蓉伫立,她自问,对他还有情吗?她苦笑,文昭,你可知道,枢宇不是你,君蓉也不是一个只为情而活的女人,你走得,我们却走不得,我们都放不开啊!
畅天阁。
她在喝酒。她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只听说,酒可以解愁,醉了,就什么都忘了。可是,她为什么还这么清醒。她要醉,要醉。她的心很痛,很痛。她要忘记他,忘记他的凌厉容貌,忘记他的寒冰话语,忘记他的悠扬箫声,忘记他的温暖相牵。但她忘不了,那种温暖来自她的手,温暖了她冰凉的心,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插上寒冷的一刀。
她对他还有情吗?还有情吗?
不,她爱他,但是,她还能爱他吗?
头好痛,好晕。她不想想他,可是脑子中却总是他。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姑娘,你不能再喝了——”店家小心翼翼的问。
“这里不用你管了。”冷冷的声音传来。一个冷峻清朗的年轻人站在身后,眉宇轩昂,但又透着一种凌厉与果断。正是杜寰。
待旁人退下,他走到桌边,她伏在桌上。她真的很美,真的,酡红的双颊,紧闭的明眸,密垂的眼帘以及微湿的樱唇,都增添了她的美丽。她怎么可以这么傻,怎么可以这么伤自己。他也去送赵桢,只是没有露面而已。她与柴彧的对话,他有些听到了,有些猜到了。太子出事后的朝政,他有安排,一点都不会大乱。现在,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她,一个孤独伤心的她。
“怎么这么傻,君蓉,怎么会伤得自己这么深?是为我吗?”他在她耳畔低语。
“不许动我!”她手一扬,但随即放下,依旧香梦沉酣。
轻轻叹口气,将她打横抱起,她挣扎了几下,也就自然的睡在他怀中了。缓步下楼,他的青衫与她的白衣随之飘荡、交缠、飞扬。怀中的人低声喃喃:“枢宇——”他心一颤,抱得更紧。“枢宇,你不要太苦自己——”她微语,“我都明白——你是为了大宋,为了百姓——我不逼你,不逼你,你也不要太伤自己,我会伤心。”她声音已经含糊,而且迷离,但他听得清清楚楚,句句落在他心里。
“枢宇——”怀中的人继续呢喃,“我知道,你的剑冷,是你对死者最大的仁慈,不让他们再受痛苦的煎熬;而你的话冷,是你要掩饰心中的秘密,不让别人猜出你的心意。我知道的,你心中不是无情,而是你的情太多,太深,所以——”杜寰的心抽动了,他咬住了下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大人——”楼下的轿夫亲兵小声儿的问,“去哪儿?”
眉头一皱,转身上轿,声音冷冷的:“太子府!记住,今儿的事,谁也不能说。青龄,打理一下这边。”青龄刚想说什么,但轿帘已下。他望着缓缓起轿,心中恍然大悟:“太子刚走,忠仆仍在。去太子府既可以保住公主名声,又可以有人照顾公主。公子啊——”
轿中,她偎在他怀中,很温暖,一如当日西山他携她离开。“是你吗,枢宇?真的是你吗?不,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一开口就会赶我走,我不要走,我不想走。再让我偎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我好冷——”她迷蒙,双手不自觉的抱紧了他。
湿热的气息触着她的耳垂,她的颈项:“君蓉,好好睡吧!我不会走,也不会赶你走。现在,你是我的。我会护着你,照顾你。因为,我——放心不下!”
冷冷的,一滴液体滴在她灼热的脸上,滑过她的颊,滑入她的口。咸咸的,但又很甜、很甜——
七 君问归期未有期
由于赵桢的事件,赵恒治杜寰辅佐不力之罪,由正一品降到了正三品,仍领枢密院枢密使之职。杜寰淡然,他自然深知降职一方面是为了平众臣之愤,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的保护。他依旧忙忙碌碌,有时候,也会想起君蓉,想起与她的初识,想起在西山的共骑,想起她在酒醉时的轻喃:
“枢宇,你不要太苦自己——你是为了大宋、为了百姓——”
她竟那么的理解自己、支持自己、牵挂自己,这就是感情吗?淡淡的,但比醇酒更浓郁、悠远绵长。天底下,终究还是有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啊!
那日之后,他与她再无相遇,花儿谢了,来年会再开;燕子去了,明春还重来;他们,有明天吗?
转眼已是五月底,辽国派来了使臣,与赵恒密谈了几日,又与杜寰、王钦若等人会晤了多次。这是澶渊之盟的约定:辽宋互派使臣,定期互访。没有人产生怀疑。几日后,辽使匆匆离去。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君蓉依旧修订那部《文苑英华》,在操劳中排遣时光,闲了她会弹琴、会画画、会写字、会习箭、会绣花。她还会想到杜寰,那个酒醉之日,是他吗?如果是,那为什么他不敢当面表白,难道他也有苦衷,正如自己也有苦衷。如果不是,那又会是谁呢?那日的话语,她记不清了,但是那种温暖、那种呵护,让她回味,让她心满意足。
真的知足了吗?他们真的就这样相望一生吗?如果有一天,可以执子之手,与子终老,该有多好。如果不能这样,或者是有那么一天,她不得不出嫁,不得不为了大宋、为了百姓做出牺牲,她也会心甘情愿的去做。但是她会牢牢记住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作为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小心翼翼的收集起来,藏在内心的深处,为了这些甜蜜的或是痛苦的回忆,这些与他共同书就的回忆活下去。当年华逝去,芳菲凋零,当白发取代了青丝,当憔悴取代了明丽,当心在孤寂与思念中渐渐死去,她会打开这些回忆,会感谢上苍,让她曾经拥有过这段时光,这段为一个深爱的男人相思、相守的时光。
这一天,天气有些闷,有些躁,有一种夏日将至,雷雨将临的感觉。君蓉在弹琴,是一首古曲《孤雁吟》,据说是唐代的一位皇子为他爱的女子所作。曲调极哀,仿佛孤雁徘徊,失却佳偶,形只影单,怅惘愁苦。
“君蓉,你还有雅兴弹琴啊!”一个人急急忙忙的冲入了瑶光宫竹苑,“黑云压城城欲催,你不知道要变天了吗?”原来是柴彧,他一向随兴,今日却有一种少见的紧张与严肃。
“怎么了,文昭也有着急的时候?我是不是看错了?”手指依然轮动。
“我不跟你闹!杜寰出事了,你也不妙了,该怎么办?”
弦一颤,但琴声未断:“他不会有事的。”语气极坚定。
“前天,王钦若收到一封投错的信,是辽主耶律隆绪给枢宇的,字迹不假。”
琴声又一颤,但语气仍镇静:“这等离间小计,是不是信中写让枢宇投降辽邦啊?”
“还有要让他在中秋之前奉上皇上的首级与大宋倾国之兵。现在杜府已经被围了!”
轰——天上忽然一声响雷,石破天惊,乌云四合,雨虽未下,但顷刻将至。君蓉起身,向外走去。柴彧抢先一步拦住了她:“你去哪儿?”君蓉闪身,快走到门口:“去见父皇,问问清楚。”
“你为什么总想着他?你自己也大难临头了,你知道吗?”
脚步停住,但没有转身,望着天上聚合的乌云,冷冷的说:“我怎么了?”
“前些日子辽国来人你以为是干什么的?是辽主耶律隆绪向皇上求结亲,要把你许配给辽国的楚王韩倬,韩靖昌。皇上已经答应了,连生辰八字、燕聘之礼都互换了。只是两国联姻,怕有外敌作祟,一直保密。等到六月十六,你就得嫁过去了。你还不急吗?”
门外,豆大的雨滴已经落了下来,风吹雨斜,直打入竹苑内。君蓉呆呆的站着,任雨打湿了脸,打湿了衣衫;任风吹乱了这竹苑中的一切。她什么也没说,忽然迈步向外走去,走入电闪雷鸣、风疾雨骤的天地之间。
崇政殿。
残烛泣红,香烟袅袅,赵恒正倚在榻上看书。君蓉慢慢走了进来,虽然白蘋、澧兰为她披上了油衣,但是前面的头发和裙摆还是湿了。水珠滑过脸庞,分不出是雨,还是泪。但她知道,这不是泪,她不会流泪,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只是来得太快了而已。这是历朝历代公主的共同命运——要么做为奖励赏给有功的臣子;要么做为党争的牺牲品,在亲情与爱情之间苦苦挣扎;要么一辈子不嫁,青灯古佛黄卷木鱼了此残生;要么担负着一国百姓的平安,群臣的名禄,边疆的安危,远嫁异域,客死异乡。和亲?一生的血泪、毕生的苦守、煎熬。男人们不敢、不能也无力承担的责任,偏偏由这些平日里被视作弱小、贱若尘泥的女子来承担。是笑话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是乌孙公主的胡笳;“独留青冢向黄昏”是昭君的琵琶。自古以来,都是“公主琵琶幽怨多”。今日,竟轮到她了。但她没有哭,汉代以公主和亲,稳住匈奴数百载,换来的是两国子民的安居与战火的熄灭,贸易的互通;唐代以公主和亲,联合了吐蕃,也开发了吐蕃,百世之下的吐蕃人不是仍念念难忘文成、金城二公主吗?这就是公主的责任吧!她的牺牲,如果能换来边事的平安,能赢得时间让大宋修养生息,改革内政、消除积贫,那也值得了。韩倬?她没有听说过这人有什么政绩。只知道这个人是楚王韩德让之孙、韩继佐之子。韩继佐战死雁门关前,年仅五岁的韩倬就袭了楚王的爵位,到现在他应该快二十五岁了吧!但韩倬既不参政,又不带兵,甚至连门也不出,完全没有乃父乃祖洒血疆场的气概与忧国忧民的胸怀。韩德让与韩继佐是辽邦中主张辽宋休战和好的干将,自从二人过世,辽宋就战事频仍。虽然澶渊之盟结束了五十多年的争斗,但是谁又能知道这种屈辱换来的和平能维持多久呢?
“父皇——”君蓉低声道,抬头对上了赵恒的面孔,很苍老、很憔悴。君蓉一颤,才四十八岁的人啊!
“滢儿啊——”赵恒抬起头,看着楚楚动人但衣衫狼狈的女儿,她原是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芙蓉,如今却深陷宫中这个泥潭,这是谁的错呢?“你知道了?”
微微颔首,盈盈下拜:“父皇,女儿是来谢恩的——”
“谢恩?你不怨吗?”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个平素关心很少的女儿。
“不怨,我是公主,这是我的责任。”淡淡的,没有一丝表情,“但女儿想请父皇答应女儿一件事。”
“为他?这是国事,你不用多说!”冷漠的说道,“来与父皇下盘棋吧!”
君蓉一怔,随即抢得黑子先行,二人轮番布子,须臾黑白杂陈,两军相敌,却明显是君蓉占了上风。她玉手拈得一枚黑子,在指间把玩。如果这枚棋子放下,二人皆清楚,赵恒将一败涂地。然而君蓉把玩良久,竟将棋子放回盒中。
“为何不落子?”赵恒眉头一皱。
“因为,我不想胜父皇,我只想与父皇战成平手,这颗棋子又有何用呢?”语气依旧淡然。
赵恒眼中一亮。语含讽谏?他明白君蓉的用心了——如果辽主真的用枢宇为内奸,那又何必派人提亲;既然提亲,就是有求和之意,何必在这个关头对他行凶呢?况且把持着自己的女儿更有利于胁迫自己,又何须用外人呢?那么杜寰之罪为子虚乌有,这件事——他心中恍然又想到了什么。
赵恒突然说道:“你先下去吧,这件事朕自有主意。你去准备一下,下个月就要嫁了。”
“父皇!”君蓉惨然跪下,眼中充满了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