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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武舫中从前朝云龙帝间传下来的大慈大悲白衣菩萨玉像在一瞬之间崩落为满地齑粉。
无名寺,那供在佛堂之上的千年佛木更是断为数截,再无半点修复可能。
定禅宗天星方丈,忽然沐浴熏香,更衣之后在佛前磕头三下,随即便气绝而亡。
……
而在距离这几门派千里之遥的悬崖峭壁之上,一个老和尚却是以手扶窗,面容平静地仰望着天上那浓黑的夜空。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
这一夜的夜空,只有一片死寂。
“方丈……”有人蹑手蹑脚地膝行至他的身后,俯身恭敬开口道,“问香堂中,三只罗汉烟已燃尽。持正府中人……”
他的话未说完,凌空寺的方丈却是微微一摆手,止住了来人的禀告。
“阿弥陀佛……”老和尚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空,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声低喃道:“莫要担心。那摩罗之说,邪魔之言,不过虚幻。如今只愿我佛求得明月,修得圆满……善哉,善哉。 ”
第97章
京城。
无月,无星; 无风。
守夜的宫女正在打着瞌睡; 额头一点一点地磕在桌角;而在朱红色的夹道中打更巡视的太监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 惊疑不定地看着手中的灯笼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城门处身穿盔甲的护城士兵恍惚间仿佛听到了朦胧中什么地方传来的喧嚣惊呼; 细听之下四下里却只是寂静无声; 手中兵器一声轻鸣,他不由地来回扫视着周围的漆黑浓稠的影子,有些纳闷为何自己会莫名其妙感到恐慌……
然而不管怎样; 这座雄伟; 威严的皇宫中,一切事物与人员依旧按照着千百年来留下来的规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是在这有条不紊之中; 一丝淡淡的紧张气息却在整个宫殿的上方堆积着; 恍若暴风雨到来之前的积雨云。如墨的夜色沉沉地覆盖在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墙之上; 这代表着世间最权威与富贵的建筑群却宛若一只已经被黑水溺死的野兽,被遗弃在寂静的大地之上。
在千山阁的菩提佛像泣血流泪的那个时候,京城后宫某处华丽的寝殿内; 层层叠叠的幔帐之中,有人忽而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瘦弱的身体在明黄色的绸垫上如同拉到极致的弯弓紧绷弹起; 而后,从那遍布其身体上的疮口中迸出一道又一道浓浊腥臭的污血来。
“嗯……”
一名身形窈窕的女子被那腥臭难忍的血腥气立刻熏醒,一睁开眼睛; 便见着身边那人伏在床边,身体各处在泊泊流血流脓的场景,随即便从睡意中清醒了过来。
“皇上!?”
女人忍不住轻声低叫道。
开口的同时,她也顾不得那人如今容貌作呕可怖,已经直接朝着身旁那人扑了过去,将他小心翼翼地扶回了床帐之内。
“皇上可是身体不适,不如再叫外面候着的太医……”
“不用。叫那群废物又能有什么用呢……咳咳……不过……朕如今在那群人眼里,也不过,不过是等死的人罢了……”
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语音中却渗透着浓浓的怨毒之意。
然后又是一阵痛苦难忍的剧烈咳嗽。
咳嗽的这人,便是这王朝中至尊尊贵之人,当今圣上云皇陛下。而在他身侧这名忧心忡忡,细心照顾的女子,便是如今后宫之中声势最为浩荡,号称冠绝后宫的宁贵妃。此女两年之前,尚且只是宫中一名地位卑微极不起眼的小答应,然而两年之后,却连皇后都不得不要暂避其锋芒。在朝臣与百姓的口中,宁贵妃自然便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妃,甚至以那引起六国纷争百年的绝世妖女江映雪的名头称呼她——私下里唤她做“宁映雪”。
只不过,倘若那百姓真的见了此刻的宁贵妃,却是要惊讶,此女虽说面目姣好,却并非那一等一的美人,而是个气息温婉,小家碧玉一类的女子。
但是,倘若真有人以为这宁贵妃便如同她的容貌一般,是个纯真女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要知道,若是寻常女子,在面对同处床榻之上的云皇陛下,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宁贵妃这般神态自若,眼神担忧,似十分关切自家爱人的模样来的。
因为如今的云皇陛下,模样真心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干瘦的身体被蜡黄色的皮肤包裹着,密密麻麻,周身都是龙眼大小的红肿毒疮,眉毛与头发大多已经在毒液之下掉光,只留下了几缕干枯焦黄的长发,围在后脑勺上一小圈处,因为瞳孔扩大而眼白渐少,那张骷髅一般的脸颊上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亮。
宁妃所居住的宫殿原本叫做“香雪海”,窗外繁花盛开,终年飘香不断。可是这两年,每日熏香所费,却是寻常宫妃的数十倍之多——只因为云皇如今寝在这里,身上那一颗一颗向外凸起的毒疮上陷着一颗一颗拇指大小的通红疮口,时不时便要往外渗出一股一股的血与脓液,气味便像是那三九天死了十多天的尸体一般,恶臭难当。往往一夜醒来,云皇身下所睡的被褥,都要被自身分泌出来的粘稠的黄水浸得透湿,这些年来,他说是人皇,倒不如说是恶鬼一般,望之则惹人作呕。
整个后宫三千佳丽,宁贵妃也是因为在如今的云皇面前能摆出一副柔顺恭敬,并不在意其身体异样的姿态,倒是难怪如今她能占得云皇独宠。
这一夜云皇半夜因身体渗出毒血而惊醒,令贵妃自然也如同以往一样精心伺候。
见他神色憔悴,疼痛难忍地半躺在床榻上,自然而然便膝行至床边,将头埋在那臭不可闻的男人身上,柔声道:“皇上……”
云皇目光就宛若那饿过头的兽类一般,在烛火中反射着微微光芒。
“宁儿,你不必……”
话音未落,宁妃却已经将嘴凑到云皇身上的毒疮之上,用口将毒疮疮口中没能流尽的脓血吸吮干净——这样做倒是确实能让云皇身上舒坦一些,只不过这番景象,看着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能给皇上分忧,实在是臣妾的福分……”宁妃将满口腥臭吐在痰盂之中,又取了香茶过来漱口之后,才泪目盈盈地转身望向云皇。
云皇见其神色中慢慢都是对自己的关怀,那鬼魅一般丑陋的脸上,也隐隐浮现出一丝宽松。
“唉,这世上可能也只剩下爱妃你还稍稍有几分真情真心……”
云皇将自己那不似人形的双手举到自己的眼前,惨然道。
宁贵妃爬上床,一阵极为短暂的犹豫之后,慢慢将头靠在了云皇的肩头。
“陛下乃真龙之身,如今不过是因为当年遭到歹人毒害,才有了此日磨难,来日定将龙体安康,再无这等苦痛加身,是以陛下还是放宽心,莫要再多劳神才好……”
“咳咳……咳咳……”云皇惨笑一声,一边咳嗽,一边道,“爱妃说的自然是正理,只是朕的身体,朕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些国家大事又如何能够让我躲懒……”
令贵妃被云皇身上那一阵接着一阵传来的恶臭熏得眼睛刺痛,顺口便接道:“陛下不是还有三应书生?陛下既然得了这等卧龙之材,便将他用上就是了,如今还是陛下自己的身体要紧才——”
那宁贵妃话还没说完,只看到身侧云皇猛地跳了起来,直接抓起她的头发,将她的头脸狠狠砸那雕花黄花梨木的床角上。
“砰——砰——砰——”
只听得数声闷响,温热的鲜血四溅,那宁贵妃头脸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惊恐之下,女人喉中只来得及落出几个模糊的“饶命”之声,可是一刻前还待她柔情脉脉的云皇,却像是浑然不觉。
“叫你不要提起那个人——叫你不要说——什么狗屁三应书生——什么狗屁龚宁紫——他应该去死!他应该去死!他应该去死死死死——”
连续三句“去死”,云皇那比寻常人要更加漆黑更加扩张的瞳孔中已经萌上了一层血色,消瘦的身体上青筋迸起,本应该虚弱无力的人在这一刻却像是力大无穷,一边叫骂,一边举着宁贵妃已经完全软下来的身体拼命地砸在床柱子上。只过了片刻,那宁贵妃便已经再没有半点生息,而云皇到了这个时候仿佛依然觉得未能泄愤,又抓起殿中博古架上一口宝石盆景,举起来在宁贵妃头上砸了无数下,只砸得那美人的头颅直接瘪了下去白浆四溢,他才霍然从尸体身上滑倒下来,趴在逐渐渗开来的鲜红血泊中呼哧呼哧地粗重喘息着。
“去死……我要活……不对……应该死的是龚宁紫……该活的是我……是我……”
他半哭半笑,嘴里却在语无伦次地低声呢喃。
在偌大的华丽寝殿之中,强烈的熏香与恶臭中,又染上了浓浓的血腥气息。
仆役们悄无声息地从宫殿角落的阴影中浮现出来——在宁贵妃被云皇砸在床上的第一时间里,这些奴仆们便已经察觉到殿中的不对。然而,一直到宁贵妃的死,也未曾有一个人真正地发出声音。
只有那与宁贵妃一同进宫,求得那女人庇护而在宫中求生的几个忠心仆人,看着地上不成人形的那滩肉泥,不由自主地在眼底蓄出了泪。
绝望和惶恐被浓缩成了极致的沉默。
自云皇因毒药而身体逐渐朽坏以来,同样的情形其实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宫中人心因此而愈发惶惶不安,就像是每个人的脖子后面都高高挂着砍头铡刀……而没有人知道,那铡刀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宫殿地上血泊中的宁贵妃与云皇身上,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群压抑而惶恐的奴仆之中,一个瘦小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浓重漆黑的阴影中滑了出去……
一盏茶之后,京城相府的书房内,龚宁紫用手绢掩去唇边血迹,神色冷淡地对着屋檐阴影之下阴影的人形轮廓点了点。
“我知道了。”
他冷冷地道。
没有起伏的音调,甚至很难听出他的情绪——尽管他在宫中布下的那枚最接近皇帝的棋子就这样废弃了,可是他看上去却依旧淡漠如昔。
随着那被他暗自扣下的林茂灵柩渐渐接近京城,他一日比一日更加消瘦,一日比一日更加苍白,几个月前刚刚裁好的衣裳披在身上,却已经如同竹架布衫,说不出的身形伶仃。
可偏偏便是这样,龚宁紫却又一反最开始刚刚知晓林茂死讯时候那魂不守舍,万念俱灰的模样,精神上反而越发地亢奋起来。
便像是已经快要燃烧殆尽的烛火,火光总是要比先前更亮一些。龚宁紫的容貌在这一日一日的等待中脱胎换骨地变得俊美锐利起来,只是眼眶周围终日染着一抹病态的红,像是生了热症。
永彤公主来了书房几次,却都被龚宁紫的人直接拦在了外面,好不容易终于被她闯进来了一次,正巧与龚宁紫打了一个照面。那位向来装腔作势的女子怔怔看了龚宁紫如今的模样,片刻后忽然身体一软,伏在地上呜咽出了声。
“你是要跟他一起去了对吗?到了现在你还是没办法死心吗?龚宁紫,你,你好……”
龚宁紫目不斜视地约过了她走出了书房,没有给她哪怕一丝余光。
那一天,有几个人裹着草席滴着血,被抬出了相府后门。而到了第二日永彤公主再想如同之前那样闯入院门,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人再让路了。
书房之外,一棵月桂斜在窗前的枝叶忽然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