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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之后,他身上的情绪波动又全然埋入满是皱纹的苍老身躯之中。
“是与不是,如今都已不重要了,”无名老人开口道,声音听起来倒比先前要沙哑了一分,“如今,你只需要好好护住林茂,切莫让人再找到他的踪迹——”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眼神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你我都知道,他的体质特殊,先前是想办法将他身上异处隐藏了过去。可是这一次倘若他死而复生的事情传出去,恐怕会引来滔天大祸……当年他待你如亲如友,想必你也不会想要他也经历自身族人当年的惨痛吧。”
“这是自然。”
姚仙仙狠狠说道,脸上的鳞片倒是渐渐收回去了一些。
无名老人……亦或者说,常青,在见得姚仙仙的态度这般狠辣之后,心下终于松了松,可是等他再想到这些时日那渐渐不受控制的事情,他的神经却又再次绷紧了起来。
与姚仙仙交代了一些后续之事之后,常青又小心翼翼地站在林茂床边,他又诊了一下脉象。
林茂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而那娟秀可爱的眉头却微微皱着,显然在梦中似乎也有忧心之事困在心头。一缕长发散乱地落在他的腮边,漆黑的发丝映衬着雪白的肌肤,愈发显现出他容貌的艳光四射。
在那空花树下吸食了足够多的血液,林茂如今的美貌,又比之前更胜几分。便是这样站在一旁看着他酣睡的模样,常青便已经面露些许恍惚神色。
简直想要就这样待在此处,这般天长地久地看着林茂容颜,一直到地老天荒。
常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将那一缕乱发掠到林茂耳后去——然而等到自己枯瘦如柴,佝偻如同鸡爪的手伸出去之后,他才猛然一震,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便像是被无形的炭火灼烧到了一般,常青飞快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整个人更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仿佛觉得光是这具散发着恶臭的苍老驱壳站在林茂的身边,便已经是对那谪仙少年的玷污。
而偏生就在这个时候,在另一边的床榻上,服下药物后身体已经大为好转的常小青,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身体动了动。
盖在常小青身上的被子在常小青无意识的动作中滑落了些许,青年那精壮结实的身体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了常青苍老浑浊的眼瞳之前。
哪怕之前重伤在床,可是常小青身上结实的肌肉和光滑紧致的皮肤,以及那没有丝毫皱纹,五官英俊的面容,无一步不昭显出他的青春与年轻。
而且偏偏……他有一张与年轻时的常青一模一样,几乎毫无分别的面容。
常青在姚仙仙面前一直神色淡漠,所有的情绪都隐在皱纹之下。可到了这一刻,他的脸部肌肉却是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显然已是难堪痛楚到了不可自己的程度。
这般过了好一会儿,常青才终于收拾好留情绪,再次确认自己心爱至极的小师弟身体无恙之后,他便哆哆嗦嗦地捡起一件破旧斗篷披在身上,乔装成了一个满面尘土的老人从后门慢慢躬身出去。
姚仙仙之前便在一旁冷眼旁观,如今将其送至门口,眼瞅着常青露在外面的那一截干枯如朽木的肢体,心下恶念顿生。
他忽然微微一笑,轻声道:“其实,我家猫儿哥哥哪怕是真的醒来见了你如今模样,自然也是认不出你来的。你若真的这般留恋于他,倒也不如真的与他再见一面……要知道,他这样善良的人,一直都还十分挂念那位守在忘忧谷外那么多年的‘无名老人’的。”
常青的动作忽然在原地顿住。
“不劳费心。”
嘶哑的声音从兜帽后面缓缓传出。
第100章
“我早就应该杀了你才对。”过了一会儿,常青又道。
姚仙仙柔若无骨得依在冰冷的门框之上; 笑了笑:“你不会杀我……不然猫儿怎么办?你看; 你明明知道; 猫儿若是死而复生; 必然会引起无穷后患; 可是你还是舍不得让他死。”那怪异的语调渐渐低了下去,仙仙随后又补上了一句,“自然; 我也舍不得……”
两人便又沉默了一会儿。
常青将兜帽拢了拢; 佝偻着身子,慢慢往后门走了过去。
当着姚仙仙面时; 常青身上的森然莫测气息倒是让他看上去多少威慑力; 然而如今他行走于夜色之中; 骤然望过去,也就是个平凡老人的模样……甚至比起普通的老人来; 还更加枯瘦苍老一些。
不过是几步,他的背影便彻底地被黑暗吞没了。
姚仙仙唇边倏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他也不是不知道,刚才常青所的那句话听着像是威胁——实际上却是那人扎扎实实地对自己动了杀意。
而姚仙仙自己也知道; 以他如今的状况,倘若常青真的想要杀他; 是真的杀得了的。可是姚仙仙却偏偏喜欢像是刚才那样揭开常青的伤疤; 极为畅快地在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撒盐……
而所以这样做,追根究底还是嫉妒吧。
当年忘忧谷中的那两人,便是那般的天造地设; 难舍难分,哪怕是那笑死人的山盟海誓,被那两人说出来之后,也像是能成真一般。
当年的林茂美貌不逊如今,性格却远比现在鲜明活泼,举手投足,眼里眉间,俱是对常青的鲜明爱恋。而彼时常青更是俊美逼人,武功高强,挥金如土,不可一世。
谁又能想到几十年之后,这两人却偏偏落到这般相逢不相识的境地呢……
【然而,比起常青来,最最好笑的那人,却是……】
却是姚仙仙自己。
毕竟,几十年后林茂还想着常青。
当年那个脾气恶劣的南疆小师妹,却也不过是记忆中容貌单薄的寻常故人罢了。
而且说起“相逢不相识”这等事情……
姚仙仙笑容中的讽刺,有两分给了常青,剩下的八分,却是对自己而来的。他回过身,将房门关上,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林茂的床前。
后者面露淡淡的痛苦之色,在姚仙仙灼热的视线中不自觉地翻了一个身,纤瘦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往墙角缩了缩。显然林茂这时候并非昏迷,而是在睡梦之中……已经快要醒来了。
姚仙仙清楚地知道这点。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在房间的另一头,服下药后的常小青也恐怕随时能够苏醒过来,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妨碍他慢慢探身下去,将冰冷鲜红的嘴唇贴在林茂的脸颊之上。
“猫儿……我的猫儿哥哥……”
姚仙仙轻声低呼,一对金瞳之中,簌簌落下了两滴眼泪。
“我好喜欢你啊……”
他一边说,一边伤心地呜咽出声。
泪水和鼻涕流了满脸,他便用袖口胡乱擦拭——结果等袖子从脸上落下来,袖子已经白了一片,而脸上之前好不容易敷上去厚厚一层粉,却已经斑驳脱落了不少。
那白色的粉子下面,露出了一点姚仙仙的真实容貌。苍白微青的脸,颧骨和嘴边,却并不是普通人应该有的光滑皮肤,层层细密的菱形鳞片。
姚仙仙把眼泪擦干净,一不小心摸到了脸上展露出来的细鳞,差点惨叫出声。
眼看着林茂将醒,他也不敢再多加耽误,连忙从床底掏出一大包水粉胭脂,躲到墙角在脸上飞快的拍打抚摸揉捏了一顿。等脸上的事物弄好了,又见他肩膀一耸,关节经络之中咔嚓咔嚓几声脆响,身形便平白缩小了一圈。
等姚仙仙终于从墙角阴影中走出来之后,那个蛇尾人身的高挑青年便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正是姚小花。
恐怕林茂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这一辈子围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两个女子,竟然是同一个人。
而且,这两个女子实际上,都是男子之身。
姚仙仙二十多年前的身份,是南疆毒王送入忘忧谷的人质,也就是林茂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师妹。
而二十多年后的身份,是三里庄下来猎户家的女儿,不小心失误闯入了忘忧谷中。
当年南疆毒王在送人入忘忧谷时,深知此去定然凶多吉少——他不忍心将族内真正的圣女送入魔窟,而恰好,他又有一个极为不讨喜的小儿子。
这儿子乃是他与山林之外的寻常农家女子所生,血统并不纯净。而摩睺罗伽一族之中,最最重视那人身蛇尾的异相,倘若部族之中有人未能十岁之前显出蛇相,便自然而然会被认为是下等人,不被视为一族成员。
当年的姚仙仙,一直到十二岁上下,依旧是个白净可爱的寻常孩童的样子。
南疆毒王从来自诩是摩睺罗伽纯正血脉,却生了这么一个血统不纯的杂种。
等那逍遥子向他讨圣女做人质,南疆毒王当机立断便让自己那最最不喜欢的小儿子修习柔骨术,伪装成了那幼女送入了忘忧谷。
没曾想,到了最后,却只有姚仙仙一人活了下来。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那一年的忘忧谷之乱中濒死——等他再活转过来时候,便已经有了一身蛇相。
他终于变成了自己小时候最羡慕的模样,却也再不敢以真面目显现在心爱之人的面前。
姚仙仙虚虚地在自己脸上一抚,面上神色似笑非笑。
“你看,猫儿哥哥,当初你说你会永远记得我……然而,却没有一次把我认出来……”
姚仙仙凑到林茂的耳边轻轻说道,舌尖沿着林茂的耳郭,自上而下地舔了舔。
“不过没关系……你当初说的话,我记得就好……”
他的喘息声渐渐地变得粗重了起来。
……
而就在姚仙仙与昏睡不醒的林茂相互依偎的时候,行走在交城寂静无人的街头,常青忽然踉跄一步,靠在了脏污冰冷的小巷墙上。
然后,他捂着嘴,痛苦地弯下身子,从喉咙里咳出了一口腥臭黑红的污血。而先前被姚仙仙以黑刀割破的脖上伤口处,宛若被什么毒火烧灼过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枯焦黑,渗出了无法形容的恶臭粘液。
常青闭上眼,恶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液。
就那样喘息良久之后,他才勉强地平复下来……
然后,常青哆哆嗦嗦伸手,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只玉盒。他慢慢地将玉盒打开——在那晶莹微透的玉璧之上,残留着两抹嫣红。
这是先前常青用来装空花的盒子,将那朵花给了常小青之后,玉盒之中便只留下了两枚脱落的空花花瓣。
常青一边呼哧呼哧困难地喘着气,一边专注地凝视着玉盒中那娇美的花瓣。
“猫儿……”
他小声地呢喃道。可就连这低低的呢喃,都是那般小心翼翼。
“哇——哇——哇——”
凄冷漫长的长夜中,又是一声一声嘶哑的鸦鸣。
常青双手一抖,急忙将手中玉盒放回怀内,望向鸦鸣传来之处——可是那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常青放眼望去,看到的却只有干枯狰狞,直指天空的枯树。
几片黑色的羽毛在冰冷的空气中打着旋,静静飘落。
而伴随着最后一声鸦鸣的落下,先前一直如影随形,让他与姚仙仙紧张万分的凝视消失了。
常青将手按在胸口,隔着布料抚着玉盒坚硬的表面。
忽然间,他若有所感地仰头看了看天空,在东方的尽头,隐隐透出了一线稀薄的微光。
这是云历十七年十二月初七的冬天。
这无星无月的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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