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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
“下楼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一颗腐烂的人眼。大概是从坟场找来的东西。”博雅便不想再上楼了。
“万一强行上楼,对方一气之下砸坏玄象,就没意思了。”
“那你找我做什么?”晴明问。
此时,酒喝完了,香鱼也吃光了。
“今晚陪我去一趟吧。”
“你还要去?”
“要去。”
“皇上知道此事?”
“不知道,目前仅我一人知道。也吩咐书僮绝对要保密。”
“唔。”
“罗城门上的一定不是人。”博雅说。
“不是人,是什么?”
“不清楚。应该是鬼魅。不管是什么,既然非人,那就是你的工作了。”
“原来如此。”
“虽然目的在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度听到那琴声。”
“好,陪你去。”
“喔!”
“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带酒去。”
“酒?”
“我也想边喝酒,边欣赏琵琶琴声呀。”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默默不语,凝视了晴明一会儿。
“好吧。”最后低声答应。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这晚,有三人聚集在紫宸殿前。大家事前约在樱花树下见面。
晴明出现的较晚,身上随意披着白色狩衣,左手提着一瓶用绳子系住的酒瓶。右手虽拿着火把,却没点上火,似乎就这样摸黑走到紫宸殿。脚上是黑皮浅底鞋。
博雅早已在樱花树下等候,全副武装,宛如要上战场。不但穿着正式礼服,头上还着卷缨冠。左腰佩把翘得厉害的长刀,右手握长弓,背着箭袋。
“噢!”晴明先打招呼。
“喔!”博雅回应。
博雅身边另有一位矮个儿法师。背上以细绳绑着竹琵琶。
“这位是蝉丸大师。”博雅向晴明介绍。
蝉丸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您是晴明大人?”
“是,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的口吻谦恭有礼,举止沉稳。
“久仰大名,博雅时常提起蝉丸法师佻的事。”晴明的证据尔雅温文,态度与在博雅面前时大不相同。
“老僧也从博雅大人那儿久仰晴明大人。”矮个儿老法师再度行了礼。老法师颈项细瘦,宛如仙鹤长颈。
“我将半夜传来琵琶琴声的事告诉了蝉丸大师,大师说也想同我们一起听听。”博雅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博雅的装扮,问:“难道你每晚出门时,都这身打扮?”
“不,不,今晚是因为有陪客,单独一人时不会这样郑重。”
博雅刚说完,清凉殿附近传来男人的低沉声音。
那声音工作者嘶哑,阴郁暗澹。
迷恋伊人矣……
悲切地念念有词。
声音逐渐挨近,夜里也能辨别的灰白色人影从紫宸殿西方角落绕出来。
冰凉夜气中,蒙蒙细雨雾茫茫地笼罩四周。那人影有如浮游在空中的雨滴,不落地而凝聚出人形。
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人影飘飘然自柑橘树下踱步过来,苍白的脸,无视四周景物。
身上穿着白色文官官服,头上戴顶文官巾子冠帽,腰佩装饰长刀,身后拖曳着官袍底衣束带下摆。
“是忠见大人……”晴明低语。
“晴明!”博雅呼唤晴明。
“他有他的苦衷才会出来,我们别管他吧……”
其实晴明根本无意向忠见施法。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人影消失在紫宸殿前。
仿佛称心快意地融入大气中的烟霭,人影朗诵完诗歌,便与声音同时消失了。
“那声音实在哀哀欲绝。”蝉丸自言自语。
“那也可以算是一种鬼魅吧。”晴明说。
不久,远处传来琵琶琴声。
啪,晴明轻拍手掌。
黑暗中,一位女人静谧无声地迎面走来。
身上紧密穿着华丽唐装……是位全身包裹着十二单衣的绝世佳人。
那女人身后拖曳着下裳,步入博雅手中灯火可及的光圈内。
全身是紫藤色的宽松唐装。
女人立在晴明面前,低垂着娇小白皙的眼睑。
“让蜜虫帮我们带路吧。”晴明道。
女人伸出白净小手,接过晴明的火把,随即点亮。
“蜜虫?”博雅莫明其妙,“那不是你为院子那株老紫藤所取得名字吗?”
博雅想起早上在晴明宅邸庭院看到的那株老紫藤,以及那串迟开的紫藤花、甘芳醉人的香味。不,不仅想起来而已,眼前这女人的确也在冷冽夜气中散发着同样香味,香味飘荡至博雅的鼻孔。
“识神吗?”博雅问。
晴明只微微一笑,低声回答:“是咒。”
博雅不禁凝望着晴明。
“我深切感觉你真是不可思议的男人。”博雅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他瞄一眼将火把递给女人的晴明,再将视线转回到自己手中的火把。
蝉丸手中没有任何火把,三人中只有博雅持火把。
“只有我需要光亮?”
“老僧是盲眼人,昼夜都一样。”蝉丸低声回应。
蜜虫转过紫藤色唐装身子,娴静地步向烟霏雾集的蒙蒙细雨中。
铮。
琵琶声响起。
“出发吧。”晴明道。
六
晴明提着酒瓶,漫步于烟雨霏霏的冷冽夜气中。
他不时将酒瓶举至唇边啜饮,似乎享受着今晚的夜气与琵琶琴声的情调。
“博雅要喝酒吗?”晴明问。
“不喝。”博雅起初断然拒绝。
“怕喝醉之后,箭射不准吗?”
经不起晴明取笑,博雅干脆也喝起酒来。
尽管如此,琵琶琴声依然是哀怨歌调。
蝉丸始终一言不语,恍如梦境般边走边倾耳细听琵琶琴声。
“我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感觉非常哀戚。”蝉丸轻声道出感想。
“听起来真叫人心如刀绞。”博雅将长弓挂在肩上。
“大概是异国旋律吧。”晴明举起酒瓶回说。
树木在黑夜中闲情逸致地丰熟,夜气中融合着绿叶芳香。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果然,罗城门上传来余音绕梁的琵琶琴声。
三人默默听了一阵子。听着听着,可以听出弹琴人一直变换曲调。
弹到某首曲子时,蝉丸低声道:“这曲子老僧依稀听过……”
“真的?”博雅望向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过一首据说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记得旋律和这首曲子很相似。”蝉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怀中。
铮,蝉丸配合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奏起琵琶。
铮。
两把琵琶的琴声开始缠绕。
蝉丸的琴声起初有点生硬。
不过,可能是蝉丸的琴声传进了对方耳里,罗城门上的弹琴人已不再换曲子,变成重复弹奏同一首曲子。每重复一次,蝉丸的琵琶琴声便逐渐流畅起来。重复几次后,蝉丸弹奏的旋律已同罗城门上的人一模一样。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两把琵琶鱼水和谐,胶漆相融,琴声回响在夜气中。那琴声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蝉丸陶醉地闭上盲目双眼,有如追赶体内某种激昂情怀,不停从琵琶上奏出琴声。脸上浮出欢欣若狂的表情。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动得含泪喃喃自语。
“没想到身为一个凡人,居然可以听到如此美妙的琴声……”
铮。
铮琵琶琴声飞升至夜空。
那声音最初小得有如夹杂在琵琶琴声中的窃窃私语,后来竟愈来愈大。
声音来自罗城门上。
原来是罗城门上那非人之物,边弹琵琶,边嚎啕大哭。
不知何时,琵琶琴声双双停歇,只剩下大放悲声的号哭。
蝉丸的表情无比幸福,盲目双眼仰望着上空,像是在尾追残留大气中的琴琶余韵。
哭泣声开始夹杂着语声,是异国语言。
“这不是大唐语言。”晴明道。
“是天竺语……”晴明嘟囔着。
“你听得懂?”博雅反问。
“听懂一些。”晴明补充,因为他相识的人多是和尚。
“他说什么?”博雅反问。
“他说,很悲哀。又说,很高兴。还有,好像在呼叫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代印度语,也就是梵语。佛教经典原本以梵语写成,中国所翻译的佛典,大都以汉字音译而成。平安时代有几位能说梵语的人,实际上,也有一些真正的天竺人定居日本。
“女人的名字?”
“她在呼叫苏利亚。”
“苏利亚?”
“也可能是索利亚,或许是俗利亚。”晴明若无其事地仰望罗城门上。
火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再上去便黑漆一团了。
晴明用异国语言向黑沉沉的城门二楼低声呼唤了一句。
霎时,哭声停止了。
“你跟他说什么?”
“我说‘你的琵琶弹的很好’。”
不久,顶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弹奏我国度的音乐,又会使用我国度的语言,你们究竟是何许人?”虽然带点乡音,却毫无疑问是日语。
“我们是事奉宫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说。
“何姓何名?”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源博雅,你是连续两天都来这儿的那一位吧?”声音问。
“正是。”博雅回道。
“老僧是蝉丸。”蝉丸开口。
“蝉丸……弹琵琶的人是你吗?”
铮。这回蝉丸没回答,只弹奏了一声琵琶。
“在下是正成。”晴明报出名字后,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着晴明。
……为什么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说着。
晴明视若无睹地仰望着罗城门。
“另一位是……”声音说到一半,顿住了。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声问道。
“没错。”晴明回说。
“是精灵吗?”声音又低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样子,楼上的人看得到楼下。
“阁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问。
“汉多太……”声音细语回答。
“是异国名?”
“正是,我出生在你们称为天竺的国家。”
“应该已不是这世上的人吧?”
“是。”汉多太回道。
“你原本是什么身分?”
“我是云游乐师。原本是天竺某小国的国王庶子,自从邻国击灭我国后,就离开了故乡。从小我对武艺没什么兴趣,比较喜欢音乐,十岁时已能弹奏所有乐器。最拿手的是五弦月琴……”声音饱含思乡之情,“我只抱着那把月琴到处漂泊,最后流浪到大唐,度过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日子。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然后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原来在平成京法华寺附近制造琵琶为生,一天夜晚强盗入侵,砍我的头颅,我就死了。”
“为什么你会变成今日这等模样?”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国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离开故国,最后客死异乡,就感到悲哀至极。是如此情怀令我死不瞑目吧。”
“原来如此。”晴明频频点头。
“可是,汉多太啊!”晴明呼叫汉多太。
“是!”声音回应。
“你又为什么窃取玄象琵琶呢?”
“老实说,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造的作品。”声音低沉、稳静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