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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有没有带笛子? ”
“叶二,我总是随身带着的。”
叶二,是博雅从朱雀门鬼那里得来的笛子。
“能不能吹一曲听听? ”
“好。”
博雅放下酒杯,从怀里取出叶二,放在唇边,开始吹起来。
笛子里滑出流畅的笛声。
那笛声仿佛是一条身披蓝色鳞片的龙,穿过纷纷飘谢的花瓣,向着空中升腾而去。
笛声裹挟着月光,朝着四向流去,溶入夜色之中。
吹着吹着,博雅陶醉在自己的笛声中,闭上了眼睛。
“来啦……”
晴明低声说。
博雅睁开双眼,不知何时,灯火对面的月光中,站着那位白发老人。
“继续吹下去。”晴明说。
老人倾听着笛声,眯着眼睛注视着两人。
“就是刚才那两个小子嘛……”
老人喃喃自语。 老人朝着晴明走了几步,问:“你们来干什么? ”
“来喝酒。”
暗明回答。
“喝酒? ”
“要不要一起喝? ”
晴明刚说完,老人的喉咙咕咚响了一声,伸出舌尖分成两半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怎么样? ”
晴明再次催促,老人又走近几步,坐在毛毡上。
樱花依旧纷纷扬扬地四下飘落。
博雅的笛声在与花瓣游玩嬉戏,与月光狎近亲睦。
“来吧……”
晴明在自己的酒杯中斟满酒递给老人。
“真的可以喝吗? ”
“是请你喝的。”晴明说。
“唔,嗯。”
刺溜一下,老人的舌头又伸了出来。
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酒杯,凑到鼻子前,嗅了嗅酒味。
“啊。香如甘露呀……”
老人闭上眼,将酒杯举至唇边,倾入口中。
接着,心醉神迷般地一饮而尽。
“极乐世界啊……”
老人嘀咕着,放下酒杯,“呼”地长长舒了口气。
随后睁开眼睛,看了晴明一眼:“那么,我该从哪儿说起呢? ”
老人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起来。
声音已经不再颤抖。
“从哪儿都行。”
晴明淡定地答道。
“就算是对这酒的谢礼,我把事实都告诉你吧。”
老人闭上眼睛,在纷纷飘落的花瓣中开始述说起来。
“我本姓史……”
“那么。你的祖先是大唐人喽? ”
“对啊。”
老人低声说道:“我本是汉氏的族人。”
在古代归化倭国的移民中,一向被称为双璧的,便是秦氏和汉氏。
秦氏多是技术工作者,而汉氏则多为文士,凭文笔出仕朝廷。
五世纪时,朝廷另赐史姓,设立史部,史姓一族遂得到繁衍发展。
“我们史氏家族也曾经如这樱树一般繁花似锦,然而现在,却势衰人减,还混入了不纯的血脉。当今之世已经成了藤原氏的天下,史家往日的荣华早已经成了明日黄花。”
老人睁开了闭着的右眼:“我年轻时便好酒使性,后来因为酒醉与人争吵而闯下杀人大祸。当时我还不满三十岁,只好四处流浪,依样画葫芦学着做道士,一做就是四十五年。终于,一百二十年前,就丧生在这棵樱树下……”
老人低声说着,又闭上了眼。
“临死之前,我好想喝酒啊,哪怕只喝一杯也行。然而却没有酒。就是这个欲念让我不得瞑目啊。”
老人微微仰起脸,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樱花纷纷飘落在他的眼睑上,他的白发上。
“于是,五天前的晚上,时隔一百二十年,终于又嗅到了酒的芳香。实在忍无可忍,哪怕就乞讨那么一小口也好啊……”
“于是你就出来了,是吗? ”
“正是。”
“可是你不仅没有喝到酒,还被火钳戳中左眼……”
“对。”
“那被刺中眼睛的蛇呢? ”
“就在樱树根附近的草丛中,有我的骷髅。约莫六十年前,那条蛇开始栖息在我的骷髅之中,我的欲念便寄身于蛇。我们是一体同心……”
说着,老人的唇间伸出长长的:舌尖裂为两半的舌头。舔了舔放在膝前的酒杯杯底。
“在这样的樱花下喝到如此美酒,听到如此美妙的笛吉……”
老人的语音哽咽了。
从老人的眼睛中,热泪一行一行地流了出来。
“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低声留下这句话后,倏地,老人的身影消失了。
九
晴明和博雅举着灯火,找到老人所说的那片草丛,果然看见一具骷髅倒在那里。
骷髅中一条单眼受伤的赤练蛇死在里面。
骷髅的旁边,一副火钳直直地插在地面上。
晴明打开第二瓶酒,将酒倾洒在骷髅上,于是,那骷髅似乎淡淡地泛起了一层红色。
一
从晌午起,两人便一直在喝酒。
那是在安倍晴明宅邸的外廊内。两人就这么席地而坐,源博雅右手擎着斟满酒的琉璃杯,面对着晴明。
晴明纤细的右手手指中也擎着一只琉璃杯。
那是异国的酒杯。来自胡国。
十来天前出梅,季节已经进入夏天。
时值文月,即阴历七月月初。
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热。
即便端坐不动,博雅的脊背上也已经渗出了汗水。
庭院中茂盛的夏季花草,已经高及人腰。
桔梗、女郎花已经开放,但远不及杂草势头强大。庭院的景象仿佛是将山野中郁郁葱葱的一部分,原封不动地搬移到了这里。
每当风掠过花草,便会送来灼热的青草气息。
太阳总算开始从中天西倾,但距离落山,还有很长时间。
晴明随意地套着件白色狩衣。
背靠廊柱,竖起右膝,拿着酒杯的右肘支在右膝上。
额头上也罢,颈脖上也罢,都不见一滴汗水。
晴明纤细的手指拿着琉璃杯,那透明的绿色充满凉意。
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瓶子。
还有一只盘子,盛着撒上盐的烤香鱼。
两人正以香鱼下酒。
“晴明,你不热吗? ”博雅问道。
“当然。”
晴明将杯子从红润的唇边挪开,说道:“这还用得着问吗? ”
“可是,一点都看不出你感觉到热的样子。”
“看得出也罢看不出也罢,热总归是热的。”
晴明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能够保持这副样子,就让我羡慕啊。”
博雅说罢,挟起香鱼送进口中。
“好香鱼啊! ”
博雅一边嚼着松软得从骨头上整片脱落的鱼肉,一边说道。
“这是鸭川河的香鱼。”
“哦。”
“是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刚刚送来的。” “哦。就是发生‘黑川主’事件时那个贺茂忠辅? ”
“就是那个干手忠辅。”
“可是,忠辅为什么没事送香鱼来? ”
“自从那次事件过后,他一到时节,总会送些香鱼过来。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
“总之。是非我不能处理的事情喽。”
“难道忠辅那边又遇到怪事了? ”
“啊,怪事倒是有,不过不是忠辅出事。”
“那又是谁出事了? ”
“是忠辅的熟人,篾匠猿重。”
“篾匠? ”
“他进山砍竹子或者藤条,再编成篮子、簸箕之类,拿到市上去卖。本来名字叫重辅,因为身体轻盈、擅长爬树,常爬到大树上去割藤条,所以一来二往大家都叫他猿重了。他本人也喜欢这个名字,也以此自称。这些话都是忠辅告诉我的。”
“那么。怪事又是怎样的呢? ”
“听忠辅说,事情是这样的……”
晴明开始讲述起来。
二
猿重家住在鸭川河畔,距法成寺很近。
就在河水难以漫过来的土堤上搭了一间小屋,与妻子住在里面。
平日砍来竹子割来藤条,编织成各类器具,再拿到城里去卖,勉强可以糊口度日。也经常编一些鱼篓子和装鱼‘鹰的筐子,送到贺茂忠辅家。
第一次碰上怪事,是在六天前的夜晚。
因为有事,夫妻俩去了一趟大津。事情就发生在回家后的当天晚上。
在回家途中,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夫妻俩发生了口角。
他们到大津去,是为了卖捕鱼用的鱼筌。
那鱼筌,是猿重费尽心思自己设计制作出来的。
他用竹篾编成筒状的篓子,将篓子腰部编得细细窄窄的,入口处却很大。同时,再编一个小小的竹篾筒子。不是篓子。而是两端都有口,是名副其实的筒子。不过,这个筒子一端开口大另一端开口小,呈漏斗型。
然后把它嵌入刚刚编好的竹篓腰部狭窄部分里。
小竹篾筒子的小口朝里,大口朝外。
大口的尺寸与竹篓腰部的狭窄部分大小相同,恰好可以嵌得严严实实。
然后,在竹篓里放入蚯蚓、死鱼等诱饵,沉到河底。
就这么放置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从水中捞起时,里面便会有许多鲫鱼、鲤鱼、河鳗,以及杂鱼、蟹等。
虽然有些渔夫也使用类似的鱼筌捕鱼,然而猿重精心编织的笼子显然要好使得多。
于是,家住大津、平日在琵琶湖捕鱼为生的渔夫们听到这样的口碑,都纷纷来订购鱼筌。
猿重只是为了在鸭川河捉鱼养家糊口而想出这么一个点子。这笼子也只供自家使用,然而忠辅觉得有趣,便也开始使用猿重的笼子捕鱼,这竟成了普及的契机。
“这玩意儿可真好使啊。”
大津的渔夫们从忠辅那里听到有关猿重鱼筌的传闻,便都争先恐后地希望自己也得到一个。
这天。夫妇俩便是去大津送货。
回家途中的口角,是妻子先开火的。
“你干吗把什么都告诉他们? ”
妻子抱怨着。
猿重不仅卖笼子,而且连独自精心发明的笼子编织法也教给了大津的渔夫。
妻子正是为此而埋怨丈夫。
“可是你想想,就是要瞒也瞒不住呀。看到我编的笼子。只要手多少有点巧的人就可以仿造,随便多少都能编出来。”
“话虽这么说,可你也没必要连编织方法都告诉他们啊。”
“你可别这么说。一来他们都非常高兴,再说我们不也卖出了好价钱吗? ”
“可是……”
一直到鸭川河桥上时,两人还在争论不休。 当晚,两人分床睡了。
就在这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猿重的小屋。
猿重已经睡熟了。
“喂……”
猿重恍惚听到外边传来呼唤声。
“有人在吗……”
声音来自小屋外面。
在黑暗中,猿重睁开眼睛,只见细细的月光从挂在小屋门口的草帘缝隙中钻进来,照在小屋内。
“喂。猿重大人……”
声音就是从草帘外传来的。
似乎有人站在门前呼唤猿重。
猿重揉着惺忪的眼睛,站起身来。
似乎依然半睡半醒,头脑昏昏沉沉。
“马上就要冲走啦! ”
那个声音说着。
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不管的话,马上就要冲走啦! ”
这声音猿重以前从没听到过。
掀起草帘,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男人。身穿印着碎花、衬有内裆的和装男裙裤(形状略似裙裤。肥腿。长及脚踝。穿时将上衣束在腰里。现多做礼服用。)。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