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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逃避啦,晴明。”博雅说。
“逃避?”
“是因为你先问我怎么了,我才正经回答你的。可你现在却想转移话题。”
“嘿,也谈不上逃避什么的。”
“看吧,你就是那样。”
“又有什么事?”
“你刚才笑了。”
“笑就等于逃避?”
“不是吗?”
“你看,你还是用那样的眼神来看我。”
“眼神?” “博雅呀,不能用那样直通通的目光来看人嘛。”
“这样的眼神让人家不自在?”
“是不自在。”
晴明实话实说。
“你总算坦白了。”
“嗯,坦白了。”
“难得老实一回嘛,晴明。”
“我就佩服你。”
“为什么佩服我?”
“我能以方术操控鬼神,但你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能驱使鬼神。”
“我?驱使鬼神?”
“对。你是能驱使鬼神的,博雅。”
“我什么时候驱使鬼神了?”
“就是这样。”
“怎样?”
“正因为你对自己的力量无所察觉,所以鬼神也为之动容,博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才好。”
“喂,晴明,你不是又想说那些莫名其妙的咒来蒙我吧?”
“没那回事。”
晴明取杯在手,说道:“不如说说要紧事吧。”
“要紧事?”
“你今天晚上是有事来的吧?”
“嗯,有事……”
博雅点头承认。
“我看你刚才一直对樱花很在意,莫非事情跟樱花有关?”
“的确不能说跟樱花没有关系。”
“是什么事?”
“其实是藤原伊成大人的事。”博雅说。
“是一个多月之前,在清凉殿演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吗?”
“正是。他曾和我一起师从已故式部卿宫学习琵琶。
算得上冠绝一时的琵琶高手。“
“他怎么了?”
“他这三天来行为举止颇为怪异。”
“怎么个怪法?”
“这得从四天前的事情说起了……”
于是,博雅开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
伊成和藤原兼家一起外出到船冈山,是在四天之前。
据说在京城北面——船冈山的中腹,长着一棵古老、巨大的樱树,此树今年花开得尤其好。
兼家听闻此事,说道:“走一趟瞧瞧去,看好成什么样子。”
他让人备下酒菜,带着随从前往。
被邀与宴者,是伊成。于是,伊成带上琵琶出了门。
到了一看,樱花果如传言所说那样艳丽异常,众人便在那繁花之下饮酒诵歌,伊成弹奏琵琶。
弹过一通琵琶之后,伊成吟诵了一首和歌。
春来绕彩霞,群山尽樱花。
一朝飘零落,何惜颜色改。
“《古今和歌集》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如果说花开花落、世事无常乃人之命运,那么,古人主张春夜秉烛夜游,实在有他的道理。”
伊成征引唐人诗歌,深为叹息。
“樱花这东西,实在是令人牵挂。”
据说他这样说过。
四天前,伊成早出晚归,但第二天他又出门而去了。
这回是独自一人,而且是晚上出门。
伊成说,无论如何也要夜晚独自一人在那棵樱树下弹琵琶,于是出门而去。希望夜晚在樱树下面弹琵琶——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地点也不能没有选择。晚上到那里去,路程算是相当远的。旁人来看,事情未免有奇怪的地方。
准确地说,他带了一名仆童前往,但伊成对他说:“你在这里等候即可。”
他让仆童在离樱树不远的地方等待,自己抱起琵琶,独自来到樱树旁,坐下。
伊成按自己的心愿在树下弹起了琵琶,至早晨与小仆童一起返回家中,但他到家之后,却对家里人说:“哎呀,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说弹起琵琶时,有人对他说话。
原以为是自己带去的仆童的声音。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看不见人,只有声音传来。
结果,未能弄清楚是谁在说话,他就回家了——伊成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一头倒下,沉沉睡去。
家人觉得,他这是弹了一整晚琵琶,几乎没有睡觉,精疲力竭所致吧。
原以为让他尽情地睡,到傍晚时总该醒了,但到了傍晚,伊成还是没有起床。
到了晚上,他依然没醒。到了深夜,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把手放在他身上摇晃,也没能把他弄醒。
等家人意识到情况不妙时——“伊成大人……”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
“我如约前来啦。” 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而且,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在哪里,无从得知。
“是否可以‘山’字相赠?”
话说得没头没脑。
家人正讶异之际,沉睡中的伊成一骨碌爬起来了。
伊成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外廊内,面对昏暗的庭院开腔说道:“来得正好。”
伊成抱着琵琶,在外廊内坐下,开始拨动琴弦。
他一边弹琵琶,一边对着夜幕下的庭院说话,仿佛有某个认识的人在那里似的。
“那样挺惨的吧。”
“什么,想出来吗?”
“想从山里出来?”
“给‘山’字?”
在旁听者看来,这些话简直就是自言自语。
就在家人不知所措的时候,琵琶声忽然停止,伊成当即躺倒在廊内,呼呼大睡。
就这样,伊成又接着睡了一晚上,到了早上也没有醒来。
中午过去了,又到了傍晚,又到了深夜,伊成还是没有醒来。
因为粒米未进,两天下来,伊成消瘦得惊人。
夜深了,不知从何处又传来说话声。
“伊成大人……”
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踪影。
这时候,伊成又一骨碌爬起来。
情况与昨夜无异。伊成又带着琵琶来到外廊内,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开始弹琵琶。又自言自语起来。
与昨夜不同的,是伊成的视线。
伊成昨夜自言自语时望着较远的地方,而此刻则望着稍近的地方。
“你说想离开‘山’?”
伊成面对空无一人的庭院说道。
不久,伊成弹完琵琶便又昏睡过去。
在睡眠中,伊成越来越显消瘦。
连家人也产生了不祥的感觉。
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附体了。
不采取措施的话,伊成怕是有可能被那不好的东西夺去性命。
“于是,伊成大人家里今天就派了人到我那边,一定要我来找你商量,晴明…
…“博雅说。
“可是,他被呼唤名字的时候答应了,这可难办啊。”
晴明放下酒杯,低声道。
“呼唤名字?”博雅问。
“即使被呼唤了名字,你不答应的话,这呼唤声等于随风而去了;但若答应了,就结下一种叫做‘缘’的咒了。”
“是咒吗?”
“是咒。”
“那该怎么办?可以明天就去伊成家吗?”
“不。”
晴明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今晚去吧。”
“方便吗?”
“没关系。这种事还是尽早为好。我们大概能在那个声音来呼唤伊成前到他家吧。”
“嗯。”
“走吧?”
“好。”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琵琶声琤琤瑽瑽。 伊成坐在外廊内弹琵琶。
月色如水,从檐下射入的月光,使伊成的身姿在昏暗中凸显出来。
晴明和博雅躲在屏风背后,观察着伊成的动静。
伊成与此前一样,似正与庭院里看不见的东西对话。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伊成边弹琵琶边说。
“你说想离开那座山啊。”
“你喜欢那首《古今和歌集》里作者不详的和歌吗?”
“你说‘山’字好?”
伊成既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跟前的某个人说话。
但是,博雅遍视庭院,都不见有人的踪影。
默默望着庭院的晴明低声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
博雅对晴明附耳问道。
“嗯,多少知道一些吧。”
“你知道一些?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你这样子当然是难免的,因为你看不见那东西嘛。”
“那东西?晴明,你看见什么东西了吗?”
“嗯。”
“看见什么了?”
“就是每天晚上都来伊成大人家的客人的模样。”
“你说‘客人’?我什么都看不到。”
“想看吗?”
“我也能够看见吗?”
“也行吧。”
晴明嘴里应着,伸出左手,说道:“博雅,闭上眼睛。”
博雅一闭上眼睛,晴明便把左手放在他的脸上。
拇指按着博雅闭上的左眼,食指和中指按住右眼。
晴明的右手托住博雅后脑,小声地念起咒来。
晴明将双手撤离博雅的头部,悄声道:“睁开眼睛!”
博雅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随即瞪圆了。
“啊……”
博雅强咽下这一声惊叹。
“有人……” 博雅沙哑着声音说。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坐在外廊内的伊成前方——庭院里的树丛中,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身穿蓝色旧窄袖便服的男子。岁数是将到未到五十岁的样子。
这男子坐在泥地上,正与伊成交谈。
男子的额头上有点特别,像是写了字。
“晴明,庭院里的男人,额头上写着什么东西呢……”
是一个汉字。
“‘山’字吧。”
博雅自语道。
坐在庭院里的男子的额头上,有毛笔写的一个“山”
字。
“博雅,这事说不准会意外地好办呢。”晴明说。
“真的?”
“今天晚上不必做任何事了。暂且由着他。”
“不会出事吗?”
“哦,这一两个晚上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伊成大人可能会再瘦一点,但性命应该无忧吧。”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
“明天去见见那位大人。”
“哪位大人?”
“该做什么,也得问过那位大人再说。”
“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
“你也见过他的。”
“什么?!”
“是我师傅贺茂忠行大人的公子贺茂保宪。”睛明说。
五
第二天,晴明和博雅并排而坐,与贺茂保宪相对。
保宪现任谷仓院别当一职。他父亲是阴阳师贺茂忠行。保宪原先也是供职阴阳寮的人。他仕途顺利,当上了谷仓院别当。
本来应该是保宪与晴明并排而坐,与较他俩官位高的博雅相对,但这次三人碰头没有考虑这些。
这是在保宪家里。
保宪穿一身黑色便服,一副无忧无虑的明朗神情,面对着晴明和博雅。
他左边肩头趴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动物,盘成一个圆圈在睡觉。
黑猫。
但是,它不是普通的猫。是一只猫又,也就是保宪使用的式神。
三人刚刚寒暄完毕。
“晴明,今天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呢?”保宪问。
“有一件事想请教……”
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什么事?”保宪问。
“近来你可曾施用封山之法?”
“你说‘封山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