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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翎是合江省的土匪窝子,过去是三省分界,五县分管之地,说是分管,其实谁也不管,加上有三江交汇之地利和深山老林做依靠,成了土匪们的大本营。刁翎旧时叫兴隆镇,名字叫兴隆,确实也物产丰富。刁翎东边有个飞机场,进出方便,南面有个大甸子,出产大豆、玉米、小麦,还产水稻,出镇不远就是密林子,野味特别多,野羊、野鹿、野猪、狍子,走路都能撞上,也不避人,傻呆呆的,伸手就能捉住,猎户上午出门,懒懒地往林子里去,不到天黑就能收拾满满一挑子回来。镇上千户人家,一万来人口,有酿酒和榨油坊,饭馆茶馆澡堂子,艺窑赌局旅店妓院,吃喝玩乐不愁,由此中央胡子有首歌谣专门唱刁翎的,歌谣中唱道:刁翎甸子赛北平,难舍难离三道通,伤心落泪莲花泡,要吃要喝到刁翎。
刁翎既是土匪窝子,走在刁翎大街上,满耳朵灌的都是来往照面土匪们的行话。两个胡子街上撞着了,粗喉咙大嗓门地就嚷:
西北连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是君还是臣?
西北悬天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不知是黑云是白云?
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黑云都是云。
从哪来相府?
称不起相府,抱老把头瓢把子,吃排饭的。
嘎子,压连子,带这位兄弟进去和五梁八柱碰碰码,倒酒上烟。
谢大掌柜的啦。
这是不熟识的,若是熟人,也少不得一通寒暄:
周当家的,哪哒子乐去了?
这不刚砸窑回来。
和谁响?
一红窑。
可得你!
点正兰头海,吴掌柜不嫌弃,挑点儿?
甭啦,赶明儿我也叫崽子踩盘子去,砸它一窑!
可得小心。
咋?
没听说周昌窑变了?
咋个窑变?
底线漏水,吃皮子没吃成。
小子点背呗。
张当家的,啃过了?
啃了。啃漂洋子。
去玉香堂压裂子?
追风走尘,乏了,不爱那个。
屋里来抽两口?
上灯花来吧。
行,我候着。
看住皮子,别让它喘了。
土匪们砸窑也好,按财神也好,劫道也好,只要挣着了,便回到刁翎挥霍享乐。娱乐的法子也多,除了吃喝逛窑子抽大烟,最多的还是聚在一起,什么押宝、看牌、下连、走五道、猜谜、看小戏、打飞钱。吃喝时必行酒令,酒令都带着福词,从一到十分别为,当朝一品卿,两眼大花翎,三星高照头,四季到五更,六合六同春,七巧八马九眼盗花翎,十全福禄增。引子另唱,两句,叫打开窗户扇,明月照当心。押宝看牌之类的游戏,必是带彩的,赢钱或者赢子弹,有的时候也赌女人。如果一个女人被两个土匪同时看上了,那就设局押宝看牌,谁赢了归谁。先把那女人扒光了,让躺在炕上,白花花的肚皮做擂台,比的是技艺和胆量。两人看着牌,一个说,我得抽一口。另一个明白,说,兄弟给你取火。说罢去炉子上用二拇指捏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走过来举到对方面前。这一个也不示弱,格开裤腿,露出大腿根子,说,先放这儿,出完牌再抽。那一个笑道,别介呀,先放我这儿,想抽时言语一声,我替你点。说罢把火炭搁在自己大腿上,大腿肉吱吱地直冒油,人却笑呵呵地边喝茶水边看牌。这一个见头一势没抢先,不服,就说,下晚没啃饱,饥了,让我先贴补一点儿。说着就从绑腿里抽出小别子,眼不眨手不抖地从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块肉,丢进嘴里嚼起来。这一个见势笑笑,说,腿肉绵,没啃头,还是顺风有脆劲儿。说罢也抽出小别子,一刀割下自己的耳朵,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那局赌牌,胜负便大致见了分晓,女人这个时候就可以起来穿上衣服跟着赢家走人了。
刁翎匪巢聚匪生乱,成了北满的一个祸害窝子,其间也不是没有被进剿过。进剿一共有过三次,第一次是苏联红军干的,开始苏联人不相信土匪有多大能耐,没把刁翎放在眼里,后来土匪袭击了苏军的一支车队,苏军突然被袭,死伤四十余人,其中还有一名副司令,而土匪才死伤了上十人,苏军生气了,派出坦克大炮猛轰刁翎,但土匪知道了消息,撤得快,只毁掉了一些房子。第二次是抗联干的,抗联用缴获的日军飞机做幌子,假装国民党对谢文东等匪首加委仪式,诱其聚集,想一网打尽,但土匪狡猾,在集合的时候骗去了许多老百姓,鱼目混杂,埋伏在刁翎外围的抗联部队怕伤着群众,没有下手,撤了。
关山林的独立旅参加了第三次对刁翎匪巢的进剿。方强亲自指挥三五九旅和独立旅发起进攻,在坦克和装甲车的掩护下,独立旅和三五九旅分进合击,一寸一寸攻进了刁翎。当时匪首谢文东、李华堂、张雨新、孙荣久、车礼衍等人都被困在刁翎城里,率有九干余名匪徒。谢文东是光绪十三年生人,出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属于满族正白旗人,年幼时在家种过地,养过蚕,当过马贩子,康德元年率众举事,打过伪满军,杀过日本人,康德二年东北抗日联军成立总指挥部,谢文东被选为委员长,赵尚志当总指挥,李华堂当副总指挥。1939年谢文东吃不住日本讨伐队的围剿下山投降了日本人,抗战胜利后他又打出了中央军的旗号,此人粗矮身材,胆大心诡,办事有魄力,很有应变能力,他见民主联军部队动用了坦克和装甲车,火力威猛,枪响得不凡,攻势也很有套路,知道遇到的是关里来的老八路,便让九千土匪据死抵抗,自己则与几个土匪头子商量着逃跑的计策。
激战经过了两天两夜。土匪在刁翎外围和镇上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架起了日式山炮和平射炮,炮弹发出嘶裂的尖叫声从发红的炮管中飞出,在冻结得十分平整的黑土地上升起一朵又一朵毒蕈一般的蘑菇云,机枪像是犯了顽固性哮喘的老妇人,整日整夜咯个不停,每一座青砖黑瓦的房屋都成了掘开了的坟墓,一个劲地往外冒着乌烟瘴气,土匪们光着膀子,不断地调换着被打烫了的武器,就像调换着被他们玩腻了的女人一样,打累了,他们就放下枪支,到一边去勺一瓢烈酒来喝,再把一大块卤马肉填进嘴里生嚼着,他们从这条街蹿到那条街,从这栋房子蹿到那栋房子,从屯里蹿到屯外,像三月间发情时的黑色兔子,快乐而又激动,枪炮声和死神的关照对他们这些孽种来说就像游戏时的伴奏那么妙不可言。
关山林的独立旅是从西北的达连河攻进去的。关山林光着脑袋,头上袅袅地冒着大股大股的青烟。他的旅指挥部紧紧跟在担任主攻的二团之后,关山林的胶底鞋能踢到最后一个主攻团战士的屁股。关山林就那么大步前行,踢着一个又一个战士的屁股,把他们用力踢到毒蘑菇的风源和蛇信子的石巢前去,让他们去砍毒蘑菇的根部和掐蛇脖子的七寸处。子弹泼豆似的飞来,每一粒都有可能在芸芸众生中凭添一座新的坟墓,使更多人的命运得以改变,或孤儿,或寡母,或未亡人,关山林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炮弹一颗颗在完全无法预测的地方爆炸,将泥土砖块和人的肢体像七月麦收时节扬土尘一般扬向天空,然后落下,关山林就像一块打麦场,浑身上下都落满了泥土和人肉做成的麦粒,这使得他呼吸困难,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邵越提着一支苏式格兆龙冲锋枪,躬着身紧张不安地在关山林身边蹿来蹿去,扫视着可能随时出现的狙击手或者冷弹,每一次炮弹落下时的呼啸,都使他热情漾溢地扑到关山林身上,用身体去掩盖他,即便关山林叱骂不休,他仍是热情不减。靳忠人一手提着他的马步枪,一手牵着关山林的那匹枣红马,一步不落地跟在关山林身后,随时准备把马缰绳递给关山林,让他飞身上马,直冲敌阵。枣红马目光炯炯,四蹄如槌,在枪林弹雨中兴奋地打着响嚏,如丝的马鬃在火浪之中飘展如旗,猎猎作响。
金可随着担任预备队的三团跟在后面。金可对三团团长说,老虎又疯了。
疯了的关山林在第二天傍晚时分把最后一伙土匪压制到兴隆镇十字街头一栋大院里。那个时候,刁翎的街道上躺着七干余名土匪的尸首,那些尸首千疮百孔,肚子上冒着黄色的油,身上缠着的子弹袋还在僻里啪啦地爆响,负了伤的惊马从街上狂奔而过,把他们早已没了知觉的光脑袋踏得熟瓜四裂模糊难辨。那个时候,匪首谢文东、李华堂、张雨新、孙荣久正带着不足四十人逃离战火硝烟中的刁翎,而让最后一股土匪守在十字街头的那栋院子里,做他们逃遁的肉票。
十字街头的那栋院子,过去是一家烟馆,整日吞云吐雾、鸳鸯颠倒、凤凰扑跌,如今它仍然烟雾不绝,只是黑膏的香味换作了火药的呛人味。院子里聚集的最后一股土匪差不多全是土匪中的里外四梁,这些人中间的炮头个个是神枪手,平日练就了一手一里地外打酱杆儿,甩手打空中过鸟的本事,说打鸟头不打乌脖子,若打小家雀,打花达了不算,要留整尸。除了这个,还得有十步装枪两腿填弹的绝活,所谓一步装枪,就是把手枪拆成一大堆零件,兜在衣大襟里坐在炕上,一声令下,要从炕上跳下,边走边装,走到院子门口,就得勾火打响;所谓两腿填弹,就是手使双枪,轮流射击,用腿弯处压子弹,要求枪声不绝,弹无虚发。有了这身本事,炮头们愁的不是打仗,而是仗打小了,人肉靶子不够分的。十字街头的最后战斗被争先恐后的炮头们操纵在手中,他们用护套保护着子弹袋不让被流弹打轰了,从墙眼里、窗户扇里、墙头上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拿威似的抠动枪机,幸灾乐祸地看着冲过来的民主联军战士一个个倒在街心处。
疯了的关山林在两次攻击均失利的情况下也拿了土匪们一把。他叫通讯参谋调来一辆坦克、两门山炮,向院内轰击。头一炮把院子里的一排酱缸炸得粉碎,酱霉和酱蛆糊了附近的炮头们一脸,硝火浓烈的空气中立刻充满了大豆尸体的香味。第二发炮弹落在院子西胡同的鸡架上,崩死一窝鸡崽子,糊上了鸡屎的羽毛满天飞,落下来沾在炮头们身上,让这些英雄好汉们全都变成了奇形怪状小丑式的土著野人。第三发炮弹在院子东侧马圈里的罗花木上爆炸,面目可憎的马头飞起来砸在一个惊慌失措的炮头身上,把那个炮头从正房一直砸到了西厢房的炕头上。第四发炮弹是坦克打出来的,那炮是平射的,炮弹直截了当飞进大门,在影墙上开花,将影墙两侧和东西胡同里藏身的炮头们炸了个血肉模糊。院子里燃起了大火,火高数文,窗户纸全都震裂了,炮头们这才发现自己的一身本事,那些百步穿杨、十步装枪、两腿填弹、枪打过头鸟全都是狗屁,在坦克炮和山炮火药的巨大的威力下,他们半生练下的技艺和胆略连一粒小小的灰尘也不是。他们无计可施,无路可逃,他们像握着柴禾棍一样地握着他们心爱的长短枪,站在那里,望天长叹。
关山林站在炮群后面,双手叉腰,指着那栋十字街心正在冲天烈火中坍塌的院子吼道:打!打它狗日的!
那栋青砖黑瓦的大烟馆在关山林的吼声中连同它昔日说不尽的风流史一块儿消失了,那些英雄半世造孽半世的炮头连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