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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白淑芬心里就涌出一股复杂的快意。她们是老同学、老战友,她白淑芬和乌云,从一开始就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在落难之前一直做乌云的领导和大姐,她曾经真心地喜欢过乌云,爱护过乌云,帮助过乌云,可乌云很快就超过了她,不是某一个方面,差不多是在每一个地方都超过了她。乌云的学习是最好的,乌云的工作是最好的,乌云的人品相貌是最好的,乌云的性格和人际关系是最好的,甚至乌云的男人和孩子都是最好的,而这恰恰是白淑芬所欠缺的。和乌云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白淑芬永远不可能成为中心,成为众人的注目所在,永远都站在一尊美丽圣洁的女神的阴影之下,这对争强好胜的白淑芬来说,无疑是刻骨铭心之痛。都是同学,都是战友,都是女人,凭什么乌云就该比她白淑芬生活得好呢?老天爷的不公平,也不该绝到如此程度!如果她们不是同学、不是战友,白淑芬也许就不会有那么深刻的妒意了,但她们是;如果她们昔日没有那么真诚的友谊,白淑芬也许就不会妒嫉得刻骨铭心了,但是她们有,这就使白淑芬欲忍而不能了。三反五反时,白淑芬出卖过乌云,使乌云的心灵蒙受了无可弥补的痛苦,白淑芬有过一时的痛快,但事过之后,也有过一时的忏悔,特别当她事后知道了那个难产生下的孩子是个痴呆儿时。这以后白淑芬自己的生活也出现了厄运,因为丈夫的事,她受到了不公平的牵连,连工作都找不到,是乌云帮了她,使她在危难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白淑芬为此而感激乌云,由衷地感激乌云。同时,她对乌云的负疚感也再一次加重了法码,她欠乌云的,欠得太多,太重,她已经不可能再超越乌云了,她们这一生如果始终在一起——假使命运是这样安排的话——那么她就注定得一辈子背着这沉重的负疚感,一辈子承受一个被拯救的弱者的名份,一辈子抬起头来仰视乌云的美丽、圣洁和善良、大度。这是一个怎样的心灵重负呵!这是一个怎样的漫长耻辱啊!她白淑芬难道真的必须永远承受这样的心灵重负吗?真的必须永远接受这样的漫长耻辱吗?不!她不!
现在,白淑芬有了一个机会了,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这也许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机会,她几乎是本能地把这个机会紧紧地捏住了,她不会再放弃它,她要有所作为!白淑芬拿眼睛看高过。白淑芬的眼睛深如古井,冷冰冰地放着寒光,高过被看得有些发毛,就说,你看我干什么?人我已经交给你了,你要放,找个黑天,弄辆车,别让人看见,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了,这个未必还要我教?白淑芬说,不,不要你教,这个我会,我有主意。高过说,什么主意?白淑芬说,也不放,也不关。高过说,那你要怎么样?白淑芬轻轻说出两个字来,这两个字把高过吓了一跳,高过事后想,这个女人,真是绝到了极点,一番苦心,实在是男人都算计不到的,分明是干大事业的材料,像这样的女人,全世界又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出来?也合该她生在这乱世之中做一个枭雌了。高过这么一想就有些敬佩,又有些后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日后倒是要防她一手呢。
白淑芬说的那两个字是:毙了。
那个夏天重庆一直出现着一种奇怪的现象,天气反复无常。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下雨,中间还有过一场七月雪子,老重庆人都说,几十年没见天有这么燥过。李部听人说七月的雪子是自然界罕见的现象,他很兴奋,看着一地乱滚的雪珠子都化了后,就跑回屋里去翻关山林的书架,想知道这些雪珠子是怎么结成的。李部找了半天没找着他要找的书。关山林倒是有一柜子的书,关山林还在书上做眉批,用粗粗的红蓝铅笔在书上气宇轩昂地写上一气,把书写得面目全非,但那些书中没有自然。李部又到乌云的房间去找。乌云也有不少书,乌云的书比关山林的还多,一本本的都很漂亮,只是那里面同样没有李部需要的。李部后来找到一册厚厚的《人体解剖学》,里面有许多彩色的画片儿,李部很快就被那些画片吸引了,忘了有关雪珠子的事。李部在那里看得面红耳赤,看过之后就发呆,然后忍不住又往前翻回去。李部有一个问题始终搞不懂,李部搞不懂的问题是,看着一张皮裹着的人,平常也就那么简单,怎么切梨似的一切开,就变得那么精细,那么复杂了?这个问题使年轻的李部困扰不休。他想,如果阿姨在家,问题就好办了,可是阿姨不在家。李部想去问问首长,他拿着那本《人体解剖学》往首长的房间走,走到首长房间门口时他站住了,他听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李部想,首长有客人,首长在谈话,等首长的客人走了,首长的话谈完了,我再向首长讨教。李部这么想,就转身回到客厅,泡了一杯茶。他端着那杯茶走到首长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走进去,把茶杯放到客人面前。客人他见过,是个女的,是乌阿姨那个医院的护士,到家里来过,姓刘,或者是牛,要么是柳,李部忘了。李部为自己的忘性感到脸红。李部就在脸红的时候,听到客人嘴里说出的那两个字:枪毙。
关山林始终是很冷静的,当那个叫柳兰芳的护士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他既没表现出震惊,也没表现得急躁,他只是用一双豹眼盯着惊慌失措的柳兰芳,似乎是在分辨她的话有多少真实之处。柳兰芳是猛虎兵团的成员,她得知猛虎兵团要枪毙从对立派手中夺到手的七个走资派,其中一个是乌云。柳兰芳对走资派没有好感,即使她不喜欢杀人这种方式,她也不会对走资派表示出同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乌云。柳兰芳是党员,柳兰芳入党乌云是介绍人,问题就在这里。柳兰芳可以蔑视走资派,但柳兰芳却不能对枪毙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无动于衷,就算乌云犯了错误,但她不是坏人,她要是坏人,怎么能够介绍自己入党呢?这就是柳兰芳的看法,所以柳兰芳决定来给关山林送信,她的意思十分明显,她希望关山林能把乌云解救出来。关山林的表现令柳兰芳很有些失望。他一点儿也不焦急,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坐在那里,目光尖锐地看着她,如果不是这样,她甚至会怀疑他是否在听她说话。他只问了她一句话,他们什么时候干?然后他就站起身来送客了。柳兰芳在走出院子的时候有些迷惑,她弄不明白,也许这个上了年纪的退役军人是给吓坏了,要么他根本就不在乎枪毙人这种事。
柳兰芳走后关山林立即操起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给我派辆车,要个不怕死的司机。放下电话后他就坐在那里等。几分钟后,一辆华沙牌小轿车开到门口停住,开车的是个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战士。在途中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是在一六一厂的厂区内,那个战士在架着机枪的戒严工事前丝毫不减速,并冲着朝他们拉枪栓的造反派轻松地吹了一声口哨,这个动作令关山林十分满意。
关山林从车上下来后,没有问任何人就径直大步地走进了地下室,你说这是军人的嗅觉也好素质也好,反正他是直截了当地踏进了猛虎兵团的指挥部。猛虎兵团的司令高过正在干涩地啃一块面包,他啃得很艰难,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面容疲惫,他试过,但毫无希望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一口水让他把面包送下肚子去。他被闯进来的关山林吓了一跳,以至他都忘了去抓放在桌子上顶满子弹的手枪。他呆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剽悍的老军人,嘴边沾着一圈可笑的面包渣。很快,他发现他用不着担心什么,因为那个老军人的眼神十分平静,一点儿也不像要动手的样子,对于一个眼神平静没有任何威胁的人,你用不着寻求手枪的保护。关山林看着高过,说,你是这里管事儿的?高过盯着他,点了点头,他是下意识地点头的。关山林说,你给我把乌云放出来,我的车在下面,我现在要带她走。高过没听明白,他问,你说什么?关山林盯着高过,说,有一个名字叫乌云的人,她现在在你手里,我要她。高过这回听懂了。高过说,你是谁?关山林说,我是谁你用不着问,你把人交出来就完事了。高过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凭什么要把人交给你?关山林说,因为她是我老婆。高过说,哦。高过很感兴趣地说,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关主任。高过觉得这很有意思,他很早就听说过他,因为他是整个西南地区军事工业的军方总代表,是个大人物,说起来自己曾经还是他管辖下的一个小工人,关于这一点儿他几乎忘记了,甚至在决定枪毙乌云的时候他都没能想起来,现在他居然撞到他的指挥部里来了。高过把手中的半块面包丢在桌子上,抓起一块满是枪油的擦枪布擦了擦嘴,饶有兴致地问,听说,你当年爬过雪山,过过草地,有这事吗?关山林说,准确地说,是爬过两次雪山。过过两次草地。高过说,那你一定打过不少仗?关山林没有回答他,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当过兵吧,是步兵?高过蹊跷,说,你怎么知道?关山林说,你的腰杆很直,能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大热的天不摘帽子,不是一个训练过的老兵做不到这一点儿;还有,你的右手食指和虎口都有老茧,只有长期练过瞄准击发的步兵才会这样。高过佩服得五体投地,高过说,你说的一点儿没错!我当过五年兵,是二十军的。关山林想了想,说,二十军,你们的军长是不是叫秦勇?高过说,是叫秦勇,先是副军长,后来当了军长。关山林笑笑说,那小子,打了半辈子仗没过上正职的瘾,没仗打了他倒捞上了。高过有些遗憾,说,可惜我没见过秦军长,看样子你和我们军长熟悉?关山林没有回答他的话,关山林瞄了一眼桌上的手枪,他走过去,把枪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那是一支新出厂的五四式,枪体的烤兰闪着幽光,仿佛还闻得到一缕淡淡的枪油味。是支好枪,关山林欣赏地说,他利索地哗啦一声拉开枪机,抬手将检举了起来,枪口瞄准了高过的眉心,他那个动作果断而干净,高过吓得差点儿大叫起来,背上汗如泉涌。但是关山林立刻将枪收了回去,他将枪颠了个个儿,枪柄朝外,轻轻地放回原处,然后抬头平静地对目瞪口呆的高过说,一个军人,武器就是他的生命,不能随处放,要让它和你寸步不离。当然,你并不是军人,至少你现在不是。没等高过反应过来,关山林又说,好了,我得回去听新闻联播了,告诉我到什么地方去领人?高过这才缓过劲来。高过缓过劲来后有些生气,他觉得刚才关山林那个举动实在有些过份了。高过说,什么领人?领什么人?关山林说,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我要把我老婆带走。高过说,你是说过,我也听见了,但是我并没有答应一定要把人给你。关山林平静地说,你是没有答应,但是人我一定得带走。高过觉得他简直太盛气凌人了。太傲慢了,高过本来是对他有好感的,他甚至已经在心里同意他把人带走了,但是现在高过不这么想了。高过挑衅地说,你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