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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该是撇清关系打道回府的时候了。
“告大娘,你们聊完了吗?我有听没懂坐得好累……”放下茶碗,她故意猛打呵欠,幸好面纱遮掩,没让人看清她窃笑不止的脸。
呵,外国人身分就是这点方便,之前她无意间发现,后来就食髓知味,越用越得心应手。
“聊完了聊完了,走走,咱帮主子选鸭子去。”告大娘拉着她亲热起身,这原是她跟来早市的目的。
想为晚餐添购好货,还是得靠告家婆媳这般挑三拣四的啰唆人家。
望……江……关……
他人主子,她的家人,今夕预定归来。
“来,吃点嘛,清爽爽白嫩嫩的新鲜冬笋喔,可不是剩下笋皮,瞧我对你多好,晚上在他面前就别把我摔下来了好么?”
近午。后院公共天井。一马一人一站一坐。
老马今年一十有六,早该是作古年纪,还能活着与她斗气实属奇迹,每回就不让她好好跨稳坐定的脾性更是世间少有。
可偏偏,望江关坚持它是望家寨里最最温和驯良的老马,非要她习会控它才让她真学马术……
“就一会儿时间嘛,等我过了这关,以后骑的便是天缺留下的马了,求求你啰!”她忙着剥笋,口间不忘和那骄傲老马勤打商量。
老马嘶鸣半晌,盯着她直喷气,可惜她魂体归一,近来又让望江关整治的醒睡正常、精神健旺,再听不懂了。
“菂娃子,你跟头畜生说什么疯话?”告大娘推门而出,手间一盆不明事物。
她笑笑,没打算回答,摸摸老马长脸,它可正气着、只差没张口咬人!
“喏,拿着。”告大娘推来那只陶盆,就搁在她手上。
“这……这是什么?”恶,细面条上肥滋滋、油腻腻还黑脏脏的好几佗。
“猪脚面线啊!”告大娘嫌弃看她身后一篮刚剥好的笋子;呿,真浪费,那挂在笋皮上的笋肉足够她告家再炒半盘了。
“猪什么?”没听过的新名词,她想再弄清楚点。
“猪脚面线,作生日用的。”告大娘重复,爆出更惊人消息:“今天立冬,是主子三十一岁生辰,你不知道吗?”
啥?!她差点把猪脚扣在老马脸上。
告大娘失笑,叉腰点她:“主子再厉害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你当他是天神下凡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妖怪?”
我才没有,倒是这寨里寨外的人都是,她低哝。
“好了好了,我得回去顾我乖孙吃饭了。”告大娘来去匆匆,不忘告诫。“晚上主子回来记得把这猪脚面线热给他吃,别又糊涂忘了唷!”
嘿嘿,她从不糊涂,除了心眼较多。
只要望江关和天缺回家,他们的衣食起居就全归她管,旁人僭越不得。
大剌剌吃完一盆猪脚面线当午点,她对着眼珠子快凸出来的老马说:“你别急嘛,又不是不给他过生日,告大娘的好意我这作女儿的也代领啦……”
嘶咿──
老马见她说着说着竟搬出主屋堂上的骨灰坛,差点没把后院里一缸芙渠踢翻。
“嘘,别叫……”她掐住他嘴,威胁着:“再吵我就不把这秘密告诉你,让人把你当疯马拖去宰掉。”
嘶唔……
“你不踢我我就当你答应了喔?”怪怪一笑,这才是她本来面目。
嘶……呜呜呜……
老马舌头被她猛然夹在外面,难过得紧。
“嘻,你瞧,上次打扫时教我发现的。”掀起骨灰坛盖,她轻掬一捧绵白颗粒,笑咪咪地,递至它前。“跟你打赌这是混了麦粉的糖沙,”拈唇轻舔:“味道不错耶,你要不要尝尝?”
嘶咿──
老马白眼一翻,差点厥了去。
嘶咿,这辈子,这辈子它到底跟了什么样的主子呐它?
咿咿……
没来由,这般牵肠挂肚的心绪怎生得书?
日夜兼程,望江关提早赶回,平日总是又哭又叫扑他满怀,还顺道抹上一脸鼻涕眼泪的家里人却不见踪影。
“菂菂?”他在屋内寻绕一圈,最后往厨房探来。
“哇!等等等……别进来!”帘后人受惊一吓,只匆匆让他瞧见灶上锅里白烟乱窜,猛地一推便将他撞出厨房。
厅堂正中,她刻意让他朝着厨房反向站着。
“怎么啦?又跟告大娘学了什么新东西?”望江关见她无事,语气不觉轻松大半,再看她一头白粉,发上身上,混着细汗豆滴,想是已忙上一会儿。
“秘密。”她得意一笑,躬起双肘推他往前,“你房里有烧好的热水,换洗衣物就搁在旁边,总之你先梳洗,晚饭马上便好。”
好!
这顿饭岂止用“好”字形容!
望江关呆看着矮几上层层堆叠的佳肴,樟茶鸭子、干烧岩鲤、荠菜冬笋、八宝豆腐羹,还有──
“莲花酥……”他语塞,一句话哽在喉头上下不开。
“你知道喔?”她搬出最后一盆猪脚面线,自是重新烧理。“告大娘提醒我给你添岁做的,祝爹爹福如东海,寿……”顿了顿:“欸,你有没有想活多久?”
瞧他生活劳碌,这样日子还是越少越好吧?祝他长寿岂不是害惨人家?
“生命,当然还是越久越好啰,”知解她意,望江关轻掸她发间落尘,笑了。“活着就还有希望,生活没有一成不变的。”
“喔……”摇头晃脑,她其实不很懂。
闷呐,这男人遭遇的事可能比她做过的梦还多。
“擦把脸换衣裳去吧,”他揉她颊,宠溺成习。“等你吃饭,嗯?”
“怎样?”她很紧张。
桌上有大半菜是他这趟出门时学的,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很好。”简单二字,感觉复杂。
该加盐的,该去腥的,该切细末小块滚刀斜刀不染血的,最重要是没烧焦或半生不熟,出身娇贵五谷不分的她都神奇办到了。
有女如此,夫复何求?他很满意,不爱贪多。
“呵……”轻咬筷箸,她开心笑了,露出小小虎牙,大眼眯成一线。
嗳,每见她笑便老忘她丑,再看回她本来面目却一阵错愕,到底哪儿不对了?
他想不透。
“那,莲花酥呢?”她追问:“告大娘没仔细教我,我乱想乱作,也不知对不对?”
“不太一样……可仍好吃。”怔怔凝看手中糕点,望江关难得哑声。
寻常西岛人是和着莲蓉豆沙增色,所以黄白沉红、醇甜厚实;菂菂她却直接将煮透的莲实和桑葚、野莓一同捣烂,作出来的莲花酥因而靛紫透绯,清爽怡口。
更要紧是那份巧合的心意,暖透了,匀着他心尖开绽。
“你一定在哄我。”她不信,嘟了小嘴难过起来。
自己造作总还不行呐……胡思乱想,双唇却教望江关轻轻揉开。
“不信你自个儿尝尝,”他喂她,手间剩下那半。“这真是我尝过最味美的莲花酥,谢谢你,菂菂。”
饭后。
“等……等等,你等等啦!”拖拖拉拉,从厨房到马厩,她终得甩开他手。
“就咱俩,有啥好等的?”望江关不理,开始为老马套缰。
“你要远行,总得备个包袱吧?”她说,以为他又像经常那样匆匆过门,床都还没沾到便得往别处忙了。
“谁说我要远行着?”他反问,语气特显轻松。
皓白当空,夜院唧唧,他高大身形让月光曳着颀长,连神情亦是自在不同。
“那……”她迟疑:“总得等我把里边理好,你瞧,勺碗才洗一半……”手上都还留着碱水哩。
“哈哈哈。”他霍地朗笑,吓飞一树栖鸟。
“你、你笑什么?”脸微红,扑上却教他攫住。
“没什么……”还是笑,缓缓牵她近马。“只是我刚在想,”撩高她袖,倒转水袋让她净手:“怎么你越来越像我家妇人?”
“不好吗?”她任他披挂皮毡,跟着身间一轻,人已在马上。
“不是不好,”他也上马,气息吐在她发缘:“只怕你菡姐儿知道了会想提剑砍我……”
驾──
“不会的……”朔风拂面,她自言自语,声极轻。
这是她甘愿乐做,菡姐儿从不逆她。
“嗯?你说什么?”望江关凑近,以为她在跟他说话。
“唔,”她摇头,侧身为他将被风吹翻的颈围圈好。“这么急,我们到底要赶什么?”
“赶一个这瞬间不依,下一刻便盼不来的东西。”所以等不了,所以要快。
“什么?”她不懂。
什么等不了?什么须臾即逝?
“兴致。”他说。
纵马奔驰,哒──
“望家寨”面港背山,以主屋所在的“上村”为中心。
平时出了家门,若非直朝东北,上溯温河岸“旧苗村”后翻过“隘村”前往玥池对岸的白苗村寨;便是南转向海。沿循有无湾东侧,“下村”港阜、“渔村”海市、“南村”新市镇各有机能。
然而这晚,望江关却带着她西向疾驰,越过人烟稠密的上下村交界,便是牲口比住家多的“牧村”领地──
远山森然,沃野平畴,三两匹骏马草上凭立,望月无声。
“我们……”
“别问,”抱她下马:“跟我便是。”
“嗯。”她不再多言,看着他解下老马缰具,然后轻拍马腹。
老马倏忽奔走,欢嘶激越。
“这是他出生地,我每隔一阵便会带它回来跑跑。”望江关解释,牵了她手顺着温河下游往西漫走。
“嗯。”她忽然想到以往曾半夜转醒发现他和老马不在,可是到了早上却仍见他精神奕奕一如平常。
莫非──
“到了。”他忽然说。
指着前方温河与怒河汇口,水声轰然,那是怒河特征。
“哇呀呀!”她尖叫,只能紧紧攀住他颈子。
“菂菂,你这样我什么都看不到!”他笑,却仍从容控舟。
顺着怒河水势激荡而下,两人所乘独木小舟宛若飘风中的落花。
几次跌宕,最后教河床轻弹,啪答两声,小舟稳稳落在浅滩,缓缓前移,有无湾静寂在望。
“啊……”她仍惊惶,抱着他身不住哆嗦。
“没事了,不都说了一切有我?”以桨控舟,他只藉着怒河入海的冲势让两人离陆更远。
这……说归说,亲身感受却是另外回事。
她赖着他臂,只轻轻转身。
有无湾西侧,静的像异域时空,只幽幽有山泉溅溅,晕托水面霜洁。
“你常来?”
“唔,偶尔……”望江关自舟底取出酒盏佳酿,拆了挡水隔板为案。“需要平心静气想事情的时候。”自斟自酌。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带旁人来?”她忍不住问,心下透然。
“对,”他望她眼,真切宛若许诺,“这是我第一次带家人来。”
“连”主母“也没……”脱口而出,随即噤声。不知望江关会不会生气,相处一年,从没听他提过死去前妻。
谁知,他笑了,举杯敬她。“呵,真有进步,你连闲话都听懂了。”
她不甘被糗,面对看他。“谁要你那么多风流韵事让人说,我……哇呀……”
咕……咕咕……
两人当中,忽然飞落一只传鸽,灰黑普通,但眸光隼锐,盯着望江关直瞧。
鸽子离她较近,她想也不想便伸手欲捉──
“等……”望江关来不及阻止。
“啊!”她腕上登时喷血,传鸽抓的。
还拍拍张着尖喙扑来,幸好教望江关挡住,击晕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