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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宗细看才发现,那并非画卷,亦非刺绣,而是单纯由染色之法制出的美人浣纱图,由蓝白红绿四色组成,蓝色为底,比喻天空,绿色为草,比喻河堤,美人白肌如雪,却身着一袭红衣,手中所浣轻纱亦是红霞一般的颜色,四色分明,画面清新古朴,煞是可爱。
“这是……”中宗怔住。
“蜡缬之画,”韦千帆答道,“草民亲手所制,献与陛下。”
“蜡缬?朕在房州之时,曾经见过,是一种传自西南的染布之法。可蜡缬素来只有蓝白二色,这怎么还有红与绿?”中宗迷惑。
“陛下说得没错,蜡缬因为是冷染,红花素与栀子黄皆难以着色。草民经过一番深入研究,终于找到了另外可用于冷染的红黄色素,再加以调配出绿色,遂成此画。”
“真是聪明—”中宗不由得赞叹。
“皇上,臣妾没骗您吧,我这侄儿精于此道,可为尚服局所用。”韦后从旁怂恿。
“可是……”中宗为难,“朕刚已任命绫妍了……”
“不如花开并蒂,”韦后提议,“让绫妍与千帆一同入主尚服局?”
“这怎么可以?”上官婉儿抗议道。
“有何不可?女子穿衣,难道不是为了男子能够欣赏?”韦后浅笑,“有千帆从旁辅助,绫妍更堪重任。”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中宗当年被贬房州孤寒之地,幸得韦后从旁劝慰,不离不弃,才能撑到得胜还朝的一日,所以,无论韦后如何骄纵任性,他都不忍扫兴,“朕就下旨,封绫妍与千帆同为‘尚服’,不分主副,偕力引领尚服局。”
就这样定了?
绫妍只觉得耳畔轰隆隆的,忘了自己如何谢恩,如何退下大殿,只记得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她喜爱的水阁边,观赏杨柳拂风。
“上官小姐—”有人踱至她身后,轻声地唤道。
“你……”她转身,愕然瞪眸,“韦千帆?”
“没错,正是在下。”青衣男子如今已换上锦袍,俊美的容颜更显耀眼夺目。“在下说过,近日便会与小姐相遇,没说错吧?”
可惜,这样的相遇并非她所愿。
她宁可他只是她在市井中邂逅的平民百姓,也不愿意志同道合者加入韦后的阵营。从此以后,命运的安排注定了两人要刀剑相向吧?
“原来,你那日研究蜡缬之法,是为了向皇上献画。”绫妍冷冷道。
“没错,多亏了小姐提醒,千帆才能寻到其中途径,”他微笑感恩,“否则八成现在还在迷宫里打转呢。”
“怎么刚才在皇上面前,你不这样说?”既然他已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现在又装什么热络?
呵,她真胡涂,一不小心倒帮了敌人的忙。姐姐若知晓,会责怪她笨吧?
“恭喜韦尚服就任,”她保持疏离的态度,盈盈施礼,“小女子先行一步。”说着,转身便走,不愿与他再多费嘴舌。
从今以后,她会提醒自己,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上官小姐—”他却唤住她,“我知道你心中有愤,可是,你我就不能和睦相处吗?”
“和睦?”绫妍淡淡看他一眼,“我是很想。但上天注定,这不可能!”
他们的立场,注定要势同水火,她不愿意天真地相信他的友善,这是多年的宫廷生活教给她的警惕。
第2章(1)
上天注定,这不可能!
短短一句话,却彷佛置入他脑中的魔音,挥之不去。清茶独饮间,倾城的笑容平添一抹涩意,就像茶中苦味。
他,妓女的儿子,自幼在受人欺凌的困境中长大。母亲虽然身分低微,却倾其毕生积蓄,供他读书入学,期望将来可以踏上仕途。
但他最终没有考取科举,并非能力不足,而是官场黑暗。他在壮志未酬之际,终于遇到了一个赏识他的人,从而有了一个秘密的身分。
没过多久,母亲当年所在妓院的鸨母转来一封书信,据说当今皇后韦氏四处派人寻找他。他觉得讶异,因为自己与韦氏并无瓜葛。
孰料,韦后却在信上说,他是她族中堂兄的私生子,堂兄临终前嘱托,一定要找到他。
所以,他入了宫,成为韦氏的亲信,并谋得了尚服一职。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入宫的目的,还有其他……
“公子,”布缘坊的老板娘掀帘笑道:“您等的人到了。”
他连忙起身,躬身迎接。因为,他等的人,便是那个在他穷途末路时赏识他的伯乐,一个让他甘心效力的人。
而布缘坊,便是他与那人的接头之所。每当那人秘密潜入京城,他们便会在此相会。
“今儿个泡的什么茶?”韦千帆看见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翩翩公子笑盈盈地踱进来,连身的斗篷覆盖住全身,故意低调隐蔽。
“属下叩见王爷—”他上前施礼。
眼前的贵公子,便是临淄王李隆基—武则天在世时最宠爱的孙子。中宗继位后,韦后恐他日渐强大的势力,唆使中宗将他贬出京城。
从此,李隆基表面上故作顺从,却暗中招揽天下贤士为己所用,韦千帆便是他的谋士之一。
趁着韦后寻亲之机,李隆基派他入宫,刺探韦后动态,以做内应。
“不必多礼,”他亲手将他扶起,“恭喜韦尚服就任,小王有件礼物送上。”
“王爷别开属下的玩笑了,”韦千帆感慨,“若非为了千秋大业,属下是断不会跟一群女子去争高低的。”
“宫中险恶,女子之心深不可测,如海底之针,这份差事很不容易,千帆你多加担待。”李隆基拍拍他的肩,“小王此趟秘密来京,有两个目的。”
“王爷请说,属下尽力协助。”
“一则因为内人即将入宫为韦后厚寿,我怕韦后会加害于她,希望你多加照顾。”
“这个属下早已想到。”韦千帆颔首,“王爷放心,属下定会保王妃安全。”
“二则……”李隆基神秘一笑,“给你带了个人来。”
“谁?”他凝眉。
“你朝思暮想的人啊。”
“什么?”韦千帆顿时领悟,惊喜交加,“王爷,你真把她给带来了”
“我已替你购置了一处宅院,把人安置在那里,方便你去探望。”
韦千帆敛去笑容,沉默了好一阵才郑重道:“王爷对属下的恩德,属下万死难以回报。”
这样的话,他从不轻易说出来,可一旦出口,便会义无反顾的执行下去。
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谁也不曾料到,在他风流潇洒的外表下,还有这样一颗诚挚坚定的心。
“对了,你这趟入京,见着你想见的人了吗?”李隆基问道。
“见着了。”他点头。
“如何,她认出了你吗?”
“她不可能认出我,”韦千帆涩笑,“我也并不想让她认出来。”
对她而言,他只是少年时期一个匆匆过客,他的名字、他的容貌,想必像船过水无痕没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这样很好,这样,她就可以不知道他卑微的出身,不知道他一直站在远处保护着她……
这种状况,虽然苦涩,却是对于他这样身分的人最好的安排。
“本王真是好奇,她到底是谁家的小姐?让你这些年来,一直痴情守候。”李隆基笑道。
韦千帆沉默,缄口不语。她的名字,对他而言,是神圣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道明,哪怕此刻眼前站着的人,他的主子。
“这对翠鸟好美啊!”绫妍凝视笼中,不禁赞叹。
说起来,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翠鸟不算少数,却从未遇过如此羽翼鲜艳、光泽夺目的鸟。那一抹蓝,彷佛雨后晴朗的天空,不带一点儿混浊,唯有春天的湖水能与之媲美。
“这是蓝耳翠鸟,地方官员献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宫女答道,“娘娘让奴婢拿到尚服局来,制成点翠首饰。”
“点翠首饰?”绫妍不由得大惊,只觉得残忍。
所谓点翠,便是将翠鸟的羽毛与金底银托相融合,金丝勾边,再配上各色宝石,呈现缤纷的美感。
可若要制成一件首饰,所耗翠羽不菲,单就步摇头钗而言,至少得残杀两三只翠鸟方可见成效。若是制成凤冠,那就更不得了。
绫妍从小到大,最厌杀生,对于此等点翠首饰,也向来敬而远之。
“怎么了?”宫女瞧着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尚服大人有何疑虑?”
“这点翠之法失传良久,一时半刻的也找不到匠人可以完成……”她支吾着。极力想找法子敷衍过去。
“上官尚服可放心,”宫女笑道:“皇后娘娘说了,韦尚服精通此道,定能完成。”
韦千帆?他一个大男人,懂得点翠?
天啊,他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什么蜡缬,点翠,任何古怪之事统统驾轻就熟,是上苍专门派来跟她做对的吗?
绫妍正兀自沉默,却见锦衣男子掀帘而出,尚服局内,立刻若有光华,一众宫女无不对他瞩目。
“的确,”他似乎早已听到了这段对话,“在下对点翠之法略通一二,请皇后娘娘尽可放心。”
“如此辛苦大人了。”宫女欠了欠身,盈笑而去。
“上官尚服刺绣纺染无一不精,怎么对这点翠之法偏偏不会?”
韦千帆瞧着她莞尔问道,眼睛里满是她猜不透的诡谲神色,弄不清他是在试探还是嘲笑。
绫妍不予理会,提了那鸟笼便迳自往门外走。
尚服局的前面,是一片玉色湖水,每次临窗远眺,微风拂面,在劳作之暇,能让人心旷神怡。
她提着鸟笼来到湖边,以竹筒打了清水置入笼中,给鸟儿解渴,稍后,又采来鲜花,剥出花芯喂鸟。
“想不到上官尚服是一个爱鸟之人啊。”韦千帆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对天下苍生有怜悯之心。不像某些人,喜欢夺之性命。”她冷冷回答。
“呵呵,上官尚服是在说我,还是在说皇后娘娘?”他故意道。
“你……”绫妍不由得怒意更甚,“我就是说了,怎样?你去密报皇后,让她砍我的头啊。”
“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他却答非所问,依旧玩笑般的瞧着她,自然的说出称赞的话来。
她瞪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没料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
其实说实在的,她并不真的讨厌他,哪怕他是韦后手下,她亦觉得站在不同阵营实属生存所迫,并不能成为厌恶他的理由。
可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到他,都在生气呢?
大概是因为在相识之初,他没有对她说实话吧,但严格来说,他也没骗她……她最恨这种状况,自己对人家掏心掏肺,别人却藏着掖着。
绫妍低下头,继续剥花芯,懒得跟他说话。
“其实,不过是一对鸟儿而已,何必不舍?”他那炯亮的目光似乎可以看透她内心秘密,“你若喜欢,改明儿个我出宫去,替你寻一对便是。”
他猜到了?猜到她故作不识点翠之术,只是为了保全这对鸟儿?
“这是蓝耳翠鸟,世间罕见。”绫妍咬唇道:“我只是觉得,这世上希罕的东西就得好好保存,否则千百年后,咱们的后世子孙但不能再见到这般珍禽异兽了。就像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有一种金翼鹭鸶,尾若凤羽,冬天常在结冰的湖水上飞翔,美艳至极……可惜,我从没见过。”
韦千帆一怔,似乎被她这一番话打动,本来静如止水的眼眸,此刻泛起微澜。
“的确——”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