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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未全黑,西方泛著霞彩,好似佛祖头顶上的宝光神芒。
帅芙蓉双臂枕头,望著那团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光焰,脸上一片肃穆之色,嘴中喃喃念道:“末法时代无正法治化的王者,亦无正法住持的僧宝……”
赫连锤已习惯了他的诸多怪异举动,根本不去理他,抡起眼睛乱瞟棚内人众,看有没有不顺眼的家伙可供自己杀火,忽见五名和尚低头走入棚内,面容都颇沉重,像有什么心事,恰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团团坐下,两名中年粗壮的分踞左右,另两名较为瘦弱的则一前一后,将剩下的那名眉清目秀、皮肤白晰的青年和尚围在中间。
赫连锤暗暗寻思:“这几天不管走去那里都会碰到和尚,怪不得运气一直不好。”
正想间,又见一人走进棚来,赫连锤忙把头一低,肘拐子猛拱帅芙蓉。
“看见了没有?‘展翅龙’单飞!”
帅芙蓉微仰起头,偷瞄了瞄,只见那“展翅龙”竟扮作一个庄稼汉子,浑身灰扑扑的,走起路来却仍是龙行虎步,八面生风,半点土气也无。
他四面扫了一眼,迳自走到另一边的角上去了。
帅芙蓉沉吟道:“这家伙又有什么图谋?那日在洛阳碰到他,便知‘金龙堡’日内必然有所举动。”
却见那五名和尚中的一个瘦弱和尚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馍馍,双手捧著,向青年和尚递了过去。
“陛……应文,再不吃东西,恐怕要饿坏了身子。”
语气竟甚是恭谨。
青年和尚皱了皱眉,一副翻胃恶心的模样,终还是伸手接过,啃了一口便放下了。
赫连锤低笑道:“这个和尚好娇贵,挑嘴哩。”
帅芙蓉面色丝毫不动,悠悠道:“当过四年皇帝,那有不挑嘴的道理?”
赫连锤兀自没听懂他说些什么,还在那儿摸肚子、咂嘴巴,做出各种表情。
“他若不吃,干脆送给我吃算了,晚上正没吃饱……”
帅芙蓉哼道:“你胆子不小,敢夺君上嘴边食?”
赫连锤这才听出他话中有因,瞪眼道:“什么意思?”
帅芙蓉低声道:“那个‘应文’和尚便是建文太子。”
惊得赫连锤挺腰坐起:“你莫唬我!”
帅芙蓉忙竖指唇边:“噤声!天大事体休得随便嚷嚷!”
赫连锤重又躺下,抓耳搔腮,眼珠乱滚,兴奋得不得了。
“他跑来这里干什么?”
帅芙蓉道:“自是托庇于少林寺而来的。”
又道:“那两个瘦的必是叶希贤、杨应能,当年俱是朝中大员;那两个粗壮的则应该是‘少林’派出来接应的高手。”
赫连锤偷眼细瞧,果见太子左右两旁的中年和尚神完气足,目闪精光,显见内功浑厚,身负绝艺。
赫连锤至此不得不由衷佩服帅芙蓉:“小子,你知道的真多嘛?好像不管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耳目。”
帅芙蓉淡淡一笑,并不答言,只十分用心的观察身周动静。
未几,天色黑暗下来,棚内人语渐稀、鼾声渐起,赫连锤受不了瞌睡虫的感染,一下子就睡熟了,帅芙蓉静听片刻,并无异状,便也松下心神,恍恍惚惚的在通往梦乡之路上徘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被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惊醒,睁目望去,黑暗中只依稀看见刀光闪熠,七、八条人影踪跳腾挪,拚斗得甚是激烈。
帅芙蓉一跃而起,藉著微弱星光凝神再看,只见五名蒙面汉子手持一式飞镰弯刀,将那两个少林和尚围在中间,连施杀手。
棚内人众俱皆惊醒,尖叫著向外奔逃。
帅芙蓉一扯兀自迷迷糊糊的赫连锤,也避到棚外。
赫连锤揉了揉睡眼,低问:“是‘飞镰堡’的人?”
帅芙蓉冷笑摇头:“只怕是‘展翅龙’单飞和‘金龙八将’中人假扮的吧?”
“飞镰堡”在“三堡”之中势居首位,门下徒众全使一种独门兵器,即铁链顶端系以镰刀状之利刃,能近攻、能远制,回旋自如,威力几达一丈方圆,江湖中人莫不谈之色变。
赫连锤细瞧那五名蒙面汉子,果然不像会使这种兵刃,根本弃铁链不用,只是手持镰刀猛劈猛砍,一派大刀阔斧的路数。
但这五人显然都是一流高手,纵使用上了不称手的兵器,依旧锐不可当,转瞬便劈中一名少林和尚的后背,顿时血流如注。
那和尚狂挥戒刀,将两名敌人迫退三步,嘶声道:“陛下快逃!”
建文太子和那两个朝臣却早惊呆了,一步也挪动不得。
赫连锤一旁看得忍耐不住,竟想冲入棚内助战,却被帅芙蓉伸手拦下。
“你想送死?光只一个单飞就够咱们两个呛的了。”
赫连锤定神想想,颇觉有理,便把救骂立功、列土封疆、剑履上殿、配享太庙…
…
等等念头,搁到与屁股齐高的地位,叉手静作壁上观。
只见棚内七人又走了十几招,原巳受伤的和尚稍一松缓,遭一把镰刀由后抢入,兜脖子一勾,整来脑袋便只剩得一层皮还留在颈腔上。
余下的那个和尚发疯般乱冲乱撞,彷佛砍伤了一名敌手,自己也被镰刀刈中左腿,禁不住单脚跪地,他却是强悍异常,将手中戒刀照当面敌人投掷过去,边吼:“陛下记住,他们不是飞……”
下面的话还未出口,三柄镰刀已同时搭上他顶门,硬生生的将头颅勾作三块。
那五人毫不停留,两个上前架起建文太子,另三个冲著叶、杨二人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有本领的尽避来找咱们‘飞镰五雄’!”
语毕,打声忽哨,挟持著建文太子如飞般朝西南方向逸去。
赫连锤颔首笑道:“好个借刀杀人的王八蛋!识货的少林和尚己死,这两个老儿想必看不出什么道理,只当真是‘飞镰堡’干的哩。”
惊散的群众这才聚拢过来,围著面色发紫、呆若木鸡的叶、杨二人,七嘴八舌闹个不休。
赫连锤摇头道:“永乐爷爷和建文太子到底有何纠葛,我还是搞不清楚。”
帅芙蓉道:“洪武爷爷夺取天下之后,大封诸儿为王,各拥重兵。,建文太子是洪武爷爷的孙子,甫即帝位就阴忌诸王权重,用了齐泰、黄子澄的计谋,欲削藩权。永乐爷爷时为燕王,乃指齐、黄为奸臣,托词‘清君侧’,起兵南下,一仗打了三、四年,弄得老百姓死伤无数,叫苦连天,最后攻入应天府,不但把朝里忠臣、奸臣通通‘清’得一干二净,连皇帝都被他‘清’出官去,自己坐上了大位。”
赫连锤笑道:“叔叔打侄儿,这倒好玩!”
帅芙蓉望望身周无人,冷笑道:“朱臭头那个杀胚的子孙,会有什么好货?”
赫连锤万万想不到竟有人敢如此辱骂皇族,惊呆了好半晌,扯扯他袖管,低声道:
“喂,小子,你还要不要命哪?”
帅芙蓉索性张狂到底:“你等著瞧吧,也许过不了多久,那群姓朱的就全部没命了!”
嘈乱半夜,帅芙蓉见天已将明,便和赫连锤朝少室山进发。
晨光中只见男男女女牵老携幼,从县城、竹棚中涌出,一齐汇流到通往嵩山的大路上,有的乘轿,有的坐车,还有三步一磕头、九步一烧香的,更有许多来自各州赊的香会,装扮成各种鬼神或传说中英雄豪杰的模样,花花绿绿,好不热闹。
帅芙蓉并不急著赶路,混在人堆里,一双眼睛东瞟西瞅,尽在年轻妇女脸上打转。
赫连锤笑道:“怎么,老毛病又犯了?”
帅芙蓉一本正经的皱起眉毛:“碰不得,看看总可以……”
正说间,忽见一骑马伴著一辆骡车从身边经过,马上一个年轻相公,车内一个年轻妇人,显是夫妻结伴进香来的。
帅芙蓉忙把头一低,闪闪躲躲的绕到赫连锤肩膀底下去藏。
赫连锤怪间:“干什么?”
帅芙蓉低声道:“那女的被我采过。”
赫连锤龇牙咧嘴的转目一望,却也忙把头一低,反绕至帅芙蓉身侧来躲。
帅芙蓉怪问:“干什么?”
赫连锤低声道:“那男的被我抢过。”
两人疑神疑鬼的来到少室山五乳峰下,只见山路蜿蜒曲折,正是有名的“十八盘”,车轿都在此打住,香客俱步行登山,以示对少林古刹的尊敬。
两人加快脚步,抢越人群,不多时便来到山门前,只觉巍峨雄深,党莽悠旷,果不愧“天下第一寺”,两旁迎面立著一丈全高的四大天王塑像,门内二十多间木屋,大约就是五百僧兵日常起居之处,但今天众僧兵想必都各有职司,户户木屋门扉紧闭,衬著墙外古柏,显出一片宁谧祥和的气象。
向西行的数十丈便到大门,当头一块匾额,横书“少林寺”三个大字,笔力苍劲雄浑,一撇一捺都有若少林和尚的胳膊。
跨入大门便是前殿,上供弥勒佛相,含笑相迎,一副解尽天下忧烦的样子。
帅芙蓉居然异常虔敬的跪下去,“咚咚咚”连磕了九个响头,方才站起身来。
赫连锤暗暗好笑:“又在搞鬼!这等淫贼怎会信佛?”
穿过前殿,只见道旁树林中参差立著几十块石碑,中有唐太宗的“赐少林主教碑”、“唐皇嵩岳少林寺碑”,武则天的“大唐天后御制诗书碑”、“愿文碑”,王知敬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碑”,苏轼的“画梅碑”、“赞碑”,米芾的“第一山”刻石、蔡京的“面壁之塔”及赵孟□的“福裕碑”等,都是书法艺术的无上至宝。
赫连锤恰尿急,那管三七二十一,跑到“碑林”之中,解开裤裆,放了一地臊水,转眼瞧那帅芙蓉已走入“天王殿”里,急忙提著裤子赶上前去,却见他站在殿后,不住打量“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之间的一大片空地,嘴中喃喃道:“当日大战天竺番僧可能就在这里吧?”
赫连锤正想答言,忽闻身后“天王殿”两旁的钟楼、鼓楼同时发出鸣响,音量极宏,震耳不绝。
帅芙蓉暗道:“久闻少林铁钟重达一万一千斤,大鼓声彻三十里远近,果然不虚!”
香客眨眼便如蝗虫般涌进寺来,到处鬼捣,放眼望去,除了一颗颗人头之外,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赫连锤本是个爱热闹的,三两下就杂在人丛中没了踪影。
帅芙蓉急欲寻找铁蛋,偏离砖砌通道,踅至右侧,一条比大道略低的小马道笔直向前,不少执事僧人正在那儿忙来忙去。
帅芙蓉走了几步,发觉这条小马道原是专供仆役行走之用,不禁心下感慨:“佛家成天宣说众生平等的法旨,结果却连这天下第一寺都跳不出等级藩篱。唉,真是个末法时代……”
又走几步,便已走入忙碌著的和尚群中,定睛细瞧,但见他们一式服装,一式光头,非常难以辨认,瞧科半日,眼睛都看酸了,正想绕到另一边去找,忽觉一块硕大无比的东西闪过眼角,忙扭头望去,果是那石头无惧。
帅芙蓉心下暗喜,不动声色地远远盯住他,只见他运了几趟茶水,嘴唇就噘得半天高,不住嘀嘀咕咕,勾著脖子四面瞅瞅,抽身迳往寺后去走。
帅芙蓉不即不离的缀在后面,东绕西绕,却绕到茅房前,石头就晃著大屁股进去了。
帅芙蓉略一沉吟,弯身在地上捡了几颗小石子,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偷眼一看,见那石头直挺挺的站在粪坑前面,用手指定屎孔,弹了三下指头,念偈道:“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