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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堂烬也早就准备好了最妥贴最不伤面子的回答。
“岳父如此自律严明,不愧为商界德高望重、人人敬服的大老。”他话中的尊敬,令谈礼复笑得合不拢嘴,“那么,就名义上打个契约,说您是以那位在江畔的八处谈家酒楼为押,向小婿质借了八十万两白银,待那笔贩马交易完成,赚得营收再行归还小婿,赎回楼地契。当然,这不过是前人撒灰,迷迷后人的眼罢了,岳父,您以为如何呢?”
什么!那八间生意最丰、位置最好的酒楼?
谈礼复脸色微变,有些惊疑不安地看着他,难掩几分踌躇。
“如果岳父信不及小婿的话,那自然也可以莫拟此契约。”他怅然一叹,“小婿不过是商场上后进小子,岳父对我没有足够的信心,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呃,不不不……”谈礼复一惊,连忙陪笑解释,“哪儿的话,贤婿对谈家这么有情有义,百般看顾照应的,我又怎么会信不过你呢?”
“岳父无须安慰小婿。”他淡然一笑,“商场之上自是得步步为营,不能尽信他人,就算是亲如翁婿亦如是。这样的道理,小婿明白。”
“不不不,你不明白——”往后还得靠这位商场奇才替谈家出头,谈礼复完全不想他有半点误会、丝毫不快,赶紧道:“那几处酒楼也值不得几万两银子,贤婿拿它做八十万两的价值来抵,已经是大大吃亏了,我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况且待贩马的利银一来,堂家届时真要依约讨,谈家也不愁没银子还。
再说了,他也看准了这个女婿没那个胆真讨这笔银子!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办!”谈礼复深怕他反悔,立刻研墨提笔书写了一式两份的抵押质借契约,“来来来,就这么个写法,这样两边互利互信又互相不占便宜,贤婿看看可还使得?”
堂烬依然有些迟疑,却还是好脾气地接过那两份契约,眸光缓缓浏览一遍。
“岳父是商场老将,这么写自然妥当万分,只是您真的不必非如此不可……”
“你我速速签了便是!”谈礼复假意老脸一沉,“再推辞,就是不给我老头子面子了。”
堂烬只得乖乖顺从。
待两人签名落款印指画押为记后,谈礼复这才露出满意神色。
反正有珞珞在,哪里怕这个身家丰厚的贵人娇客飞了不成?
而且现在谈堂二姓已同为一家,日后,他谈家的库里又何愁装不进堂家海一般的银子?哈哈哈哈!
谈礼复眼底满满的贪婪和算计之色,心机深沉得令人寒颤。
“贤婿年纪虽轻却是经商奇才,光是这两个月,便不知代老夫输通了多少位相与,也替我谈家解决了不少的麻烦。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时候让年轻一辈出头表现了,所以老夫想,不知贤婿可愿代为全权管理我谈家的生意?”
堂烬浓眉微蹙,二话不说断然婉拒。“不,小婿何德何能?虽是姻亲,可又是外姓,如何能代掌谈家事业?”
“老夫再三思量过,就你最适合了!”谈礼复急切地道,“且先不论贤婿待我谈家的高恩厚情,就凭你这一手运筹帷幄,就远远非我那两个不肖弟弟可及,更甭提你那个顽劣不堪的大舅子了。”
“人言可畏。”堂烬摇头叹息。
“可是——”
“岳父,往后在生意上,小婿处处帮衬些倒是应该。但代掌谈家事业,确实不合适,还请岳父收回提议。”
谈礼复一时哑口无言,却也不愿就此罢休。
好,不要紧,反正谈家一定有人能让他改变心意的。
万缎庄。
堂烬信步而入,随即一怔。
天井下,那娇艳甜美的身影好不熟悉,好似是他因忙碌而阔别了两个月的新婚妻子。
“娘子?”
谈璎珞一震,抬起头来,双颊不争气地浮起嫣然红晕。
这两个月来他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歇在书房里,就算回房,也是在她睡着之后。
他们甚至尚未圆房……谈璎珞小脸先是一红,随即变得苍白。
“相公。”她呢喃轻吐,鼻头有些酸酸的。
她多想像只哈巴狗儿似地猛巴住他不放,可见他负手伫立的模样,又不敢放肆。
因为她得学着温柔,因为男人都喜欢婉约的妻子,因为她要当一个在他心目中最最称职的好娘子。
“怎么了?有事吗?”他微笑问。
谈璎珞望着那温柔如昔的笑容,心却不知怎地疼了起来,如果他未曾在洞房花烛夜说过那些话就好了。
那么此时此刻,她就能理直气壮地扑进他怀里撒娇,甚至撒赖,就像一个备受宠爱的妻子那般眷恋着深情以顾的相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客套陌生疏远。
可恶!她又想哭了。
“娘子?”他凝视着她,语气有些迟疑,“你……在哭吗?”
“才没有!”她匆匆用袖子抹了下,恶声恶气地道:“你瞧错了,我哭什么?哪有什么好哭的?只、只是有沙子迷了眼罢了!”
堂烬眸底微微一闪,手动了下,像是想伸手触摸她,却又忍住。
“好。”最后,他只是简短地道。
“好什么?”她反倒愣住。
“你只是沙子迷了眼。”他淡淡地同意。
谈璎珞心一酸,泪水险些真的夺眶而出。
难道他就不能再多注意她一点儿?再多关心她一点儿吗?
——她生平首次痛恨极了他的温柔有礼!
“呃,我……前几日有清灶房熬些绿豆汤给下人们消消暑。”她吞下自我嫌恶的酸楚感,下巴抬高,背脊挺得更直。
堂烬微带迷惑地挑高了眉,有一刹那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那儿去了。
“消暑?”不是已入秋了吗?
“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你怀疑我这个夫人当得不够格?”他疑惑的眸光令她几乎按捺不住脾气,活像被冒犯攻击了一般,尖声道,“还是你觉得我谈家小姐就做不好你堂家夫人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他眼神冷淡了起来。
话一冲口而出,谈璎珞就后悔了。
“我……我只是……”她困难地吞咽着口水。“受不了人家冤枉我,而且我已经努力在学着怎么做一个当家主母,我才不想要你以为我什么都不会。”
“我会记住那一点的。”
她盯着他,有一丝绝望地感受到,他俩之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可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会让她觉得莫名的心慌与害怕?
她摇了摇头,甩去那毫无理由的惶恐,极力定下心神。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她抬眼望向他,挤出一抹她希望是傲然的笑容,“我今儿到庄里来,最主要是想问你,你答应过要帮我爹爹重振谈家的,难道你反悔了吗?”
“岳父去过家里了?”堂烬看来并不讶异。
“是我爹叫人接我回娘家坐坐,这才随口提起的。”反倒是谈璎珞没来由的心虚。“可是你答应过我的!”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抬眼深深地注视着她,“你当真希望我答应,总掌你娘家的产业?”
那低沉温柔的询问里,似乎带了一丝别的什么……
谈璎珞心没来由的一颤,下意识地摩挲着突然觉有些冷的手臂——是错觉吧?
他不是这世上少数能令她感到信任依赖的人吗?
就算他们的亲事只是出自于商业联姻,可她也不信他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来。而她也从没忘记他一直以来是如何温柔待她的。
谈璎珞想起昔日种种,心头不由得一暖,而这给了她勇气,直直迎视他深邃专注的眸光。
“是。请你答应我,答应我爹爹吧。”
堂烬的眼神深刻而复杂,彷若掠过一丝心疼……和怜悯。
“你可知你爹想交付到我手中的是什么?”他轻声问道。
“我知道。”
“你不怕吗?”
她凝视着他,嘴角绽放一朵甜甜的笑容,“我们是夫妻,对你,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微敛笑容,轻轻挑了下眉,“你的信任让我很感动。”
“那,你是答应了?”她心儿漏跳了一拍。
“我怎能令你失望?”他嘴角有一抹带着深意的笑容。“毕竟,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天井下,阳光过分灿烂,轻易教人花了眼。
而他的笑容,依然那么样地温柔。
那是倒映在她瞳眸里,一抹最清晰的心动。
谈璎珞痴痴地望着他,胸口涨满了窝心幸福感,她如释重负地发现——呵,是的,他还是以前那个堂烬,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要她继续努力,他肯定会爱上她,而终有一天,她会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的……
她的眼眶发热,嘴角却笑得好美好美。
第8章(1)
苏州商府
谈珠五指尖轻点一页雪白纸笺,冷绝绝色玉容透着一抹深思。
“堂烬。”她黛眉微扬,询问地看着面前的总掌柜,“徽州商人往年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
“是的,堂家的万缎庄于年初方在徽州立足开张,据了解生意好极,日日进帐丰厚。”总掌柜恭敬禀道,“如今俨然已成徽州巨富之一。”“我看过帐本了,我们凤徽号徽州驻号今年货运过万缎庄的绫罗丝缎三回,共计一十八船;但货物清单上却从不曾有过绣线这项。”
“绣线?”总掌柜有些不明白。“万缎庄许是习惯直接向徽州县城的绣线商号进货吧,毕竟绣线是小东西,不需要再额外自外地运入,多增成本。”
“我命人查过,徽州绣线大小商号有一十二家,库中行货多半是向邻近的线坊大盘购进,仅有两家是委托凤徽号的船自苏州运去的,可是这些商号所卖的绣线,都不是万缎庄专用在衣裳上的百梭千色线。”
“夫人的意思是?”总掌柜总算听出一点苗头来,却还不十分清楚,为何主母会对小小绣线如此注意追究?
“意思是,堂家必定有其他管道自别处输入百梭千色线至万缎庄内。”她沉吟道,“而此种绣线色彩斑斓丰富,细若蚕丝却坚韧不易断折,天下只有两处地方有产这百梭千色线,一是苏州虎丘燕家,二是山西太原的乔家。”
“原来如此,文人真是见闻广博。”总掌柜一脸敬佩之色。
“不敢居功。只是先父教诲,岂敢或忘?”她怅然一笑。
总掌柜深知夫人过去令人堪怜的身世,也不禁喟叹。
“不过,倘若虎丘燕家亦产此绣线,万缎庄为何不趁运绸缎之便一起采买同船货运,又何必另走他径……”总掌柜蹙眉不解。
“因为虎丘燕家两年前遭祝融肆虐,线坊尽数付之一炬,从此后,天下间只剩太原乔家有产此线。”谈珠玉淡淡道,“我也查过凤徽号,山西的驻号马队和码头船队每季上缴的总帐册,一样没有运过堂家万缎庄的绣线。”
“夫人行事如此仔细,属下深感愧甚。”总掌柜一脸汗颜。
“总掌柜何出此言呢?”她微微一笑,“我一向是爷的算盘子儿,日日盯的瞧的算的都是帐,难免对这些琐碎之事会特别注意些,不比爷和总掌柜,平时管的理的都是大事,哪里还有多余心神吹毛求疵呢?”
“夫人谦虚了,这话教属下更是无地自容了!”
“不过,我也太大意了。”她笑笑,“还是亏得绣线这小小破绽,顺藤摸瓜,两相印证下,我这才有些明白,为何谈家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