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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美茵呛了几下,彻底清醒,一股脑地爬起来,退开几步,“嗨,你们好。”她困惑又有礼地说。她仍然搞不清状况。这两个究竟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抢劫?不不,劫匪不会穿Burberry和Armani西装。绑票,她的信托基金不过刚刚达到七位数,在纽约这种超级富豪扎堆的地方,就算有人要劫富济贫也不至于打她这个小孤女的主意。
有何贵干?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们?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阿美茵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下面一句应该说什么,最后,嗫嚅半晌,蹦出一句:“咖啡?”阿美茵一边说一边做了举杯畅饮的动作。
两个非法闯入意图神秘的家伙相视而笑。
“当然。”
“当然。谢谢。”
阿美茵倒了两杯咖啡,毕恭毕敬地端出来,却见两个神秘人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谈论什么,其中一个,也就是那个刚刚斜躺在她的沙发里此刻把鞋子跷在她茶几上的家伙,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右手食指在脑门处转了两转,然后摊开双手,耸耸肩膀。阿美茵听见他问自己的同伴:“你认为她……真的没有问题?”
阿美茵皱皱眉头,她猜测他问的是,“她脑子真的没有问题?”
阿美茵的智力正常,但阅读速度极慢,身体平衡协调能力差强人意,故此常给人智能不足的错觉。而施蒂文思夫妇则以为女儿善良慈悲心软怕事才是别人胆敢对她恶意诋毁的缘由。
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端正而坐的那个人瞪了同伴一眼,“你又在胡说什么?啊,施蒂文思小姐……”他起身准备接下阿美茵手中的咖啡。
阿美茵毫不防备地望进一双翠绿色的眼睛里,就像小虫子落进了琥珀色的树脂的包裹中,她一失神,下盘不稳,双脚绊在一起,“哐当”,下巴磕在茶几的边沿,两杯咖啡同时飞脱出手,“哐当、哐当”,接连两声响,分别跌落在距离沙发三四米远的地毯上。
“噢!”阿美茵不由双手捂紧眼睛,难道她真的又要更换地毯?
沙发上的两个人同时跳起来。
“施蒂文思小姐?”温文又古板的那个人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很好!”阿美茵爬起来,摸了摸有点刺痛的下巴。
两个神秘人再度面面相觑。
“施蒂文思小姐,我是雨果·弗劳尔。”对方伸出手,阿美茵愣了愣,对方挑高眉毛,阿美茵还是保持痴痴呆立的状态,对方有点尴尬地收回手,阿美茵这才想起她应该伸手和人家握一下。她不好意思地把藏在背后的手挪到腿侧,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递出去。
“柯里斯·金。”另外一位利落地挥挥手。
“阿美茵·施蒂文思!”阿美茵一咬牙伸出手,大声地说。
雨果和柯里斯第N次面面相觑。
雨果微笑着捏了捏阿美茵的手,“很高兴认识你。”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正在和一个很小的小孩子交谈。
柯里斯竖起手肘捣了捣雨果,不怀好意地偷笑起来。雨果虽然看起来温和可亲,但他绝对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至少绝对不像今天表现得这样好说话。
阿美茵还是不确定自己应该如何和这两个陌生人交流,“咖啡?”此刻她满脑子都是咖啡,她需要一杯浓浓的咖啡唤醒她,告诉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梦中幻象。
“我去就好。”柯里斯跳起来,他不想再忍受更多的意外。
柯里斯一头微曲的金色短发,湛蓝的眼睛,浓密细长的睫毛,金黄色的皮肤,无可挑剔的身体曲线,他一边朝厨房走一边脱掉了外套,他的衬衫几乎是敞开的,阿美茵看到了他漂亮得像捏出来一样的腹部和插在腰间的手枪,阿美茵不知道应该对哪一样更觉惊讶。
雨果则是文质彬彬,他比柯里斯要高一点,但也要瘦一点,面色有点苍白,似乎常年不见阳光。与柯里斯相比,雨果身上有种在新新人类看来极端落伍过时的儒雅气质,不过,阿美茵从来不是新新人类,她觉得雨果看起来更可亲。
“那个……那个……”阿美茵在雨果面前克制不住地紧张,“那个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她一边问一边不太协调地打了几个手势,差点又把自己绊倒,她实在紧张透了。雨果无疑是她见过的最漂亮最随和的男孩子,他有一对晶莹流动的绿色眼睛,他黑色的西装外套里面穿着暗红色的丝质衬衫,他坐下来的时候背脊总是挺得直直的,阿美茵觉得他从头到脚哪里都好看,无可挑剔。阿美茵想起她的好朋友瑞恩,爸爸妈妈都曾夸赞瑞恩是个帅小伙,芬尼也不止一次地大叫瑞恩是天底下最帅的男人,但阿美茵觉得瑞恩完全比不上雨果,要差上好远好远。阿美茵认为雨果像是海报上的男孩,但是一点都不冷漠。阿美茵的直视令雨果略觉尴尬,不过她看他的眼神更像看一件橱窗里的展品而不是看着一个大活人,“嘿!”雨果忍不住在她眼前摆了摆手。
“哎!”阿美茵回过神来,“我……”她的手大幅度地朝后一挥,随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动作,她似乎又要仰天摔倒。
雨果紧张起来,他张开手臂,全神戒备,以防阿美茵突然跌死,这是雨果平生第一次见识到随时随地都能跌倒的人。阿美茵下巴上的红印依然清晰,“你……还好?”雨果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的语速极慢动作也极慢,在与阿美茵的对话中,雨果充满耐心。
“哦,并没有流血。”阿美茵挥了挥手臂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身体也随着手势危险地摇晃起来。
“或者,你先坐下来?”雨果小心翼翼地问。
“哦,当然、当然。”阿美茵坐到雨果身边,“阿美茵·施蒂文思!”她忘记了她已经对他介绍过自己了。
“雨果。”雨果没办法,只得再说一遍自己的名字。
“哦。”阿美茵这才想起自己已经问过了,脸上红了红,“你知道,我刚刚起床,脑袋总是不清醒。”
“很多人都是这样,不用在意。”雨果柔和地说。
他的声音像丝绒一样平滑,阿美茵觉得他一开口说话,就如同有一根柔软的羽毛在她的脑子里扫来扫去,令她飘飘欲仙以及——昏昏欲睡。
阿美茵握紧双拳,用指甲猛刺自己的手心,努力保持清醒,她不要再度昏睡过去,尤其当着这个陌生人的面,实在太丢脸了。
“请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阿美茵不敢确定自己的问题是否有点失礼。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怕的事情有三件,老鼠蟑螂和得罪人。
雨果诧异地挑高眉毛,“是你开门放我们进来的。”
“哦,是我开门让你们进来的。”阿美茵微笑着重复,“我开门……”她眨了眨眼睛,“我开门放你们进来的?”她大惊失色,“什么时候?我……”她怎么完全不记得呢?天哪,阿美茵双手插进满头的黑发中,“我自己开门让你们进来的?”她呻吟了一声,双手捂紧面孔。
雨果好笑地看着她。他们是来行骗的没错,但阿美茵自己开门放他们进来的事却是事实,没有任何捏造的成分。
阿美茵闭着眼睛把门打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雨果和柯里斯都没听懂的话,然后敞开大门,掉头就走。快走进卧室的时候,两条细细的长腿绞在一起,整个人扑倒在地上,雨果正要走过去救援,岂知阿美茵像阴魂不散的女鬼一样四肢并用,朝卧室内的大床爬去。
“呵,容易。”柯里斯下了个断语。这种女人根本就是天生给人骗的。
雨果不放心地追到卧室门口,阿美茵双臂抱着床腿,扯着呼噜,睡得无比香甜。雨果试图过去把她弄到床上。
“你干吗?”柯里斯双手抱胸挑衅地看着雨果,“即使对伊丽莎白你也不曾如此温情脉脉呀!”他夸张地啧了两声。
在对伊丽莎白的争夺战中,雨果胜出的唯一筹码就是他更酷,他甚至难得对伊丽莎白微笑。而且,他从来不吻她。
“没什么。”雨果从卧室里退出来,脸上有一层还没退尽的红晕。其实他的心里本来是没有邪念的,他只是觉得阿美茵很需要人照顾,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但被柯里斯一点破,连他都怀疑自己是否别有居心。
柯里斯和雨果在起居室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阿美茵再度像梦游一样爬起来,再度摔倒;再度爬起来,再度睡着;再度起来,再度摔倒……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叫‘阿美茵’(Amazing)!”柯里斯皱着鼻子小声抱怨。
“阿美茵。”雨果根本不理会同伙说了什么,自顾自默默地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他觉得她的名字很美。
根据施蒂文思先生的说法,他到五十二岁高龄才喜得贵女,虽然女儿是当天妇产科出生的所有婴儿中最丑最怪的一个,施蒂文思先生还是认为她的女儿是个令人惊赞的奇迹,所以将女儿命名为“阿美茵”。
根据施蒂文思夫人的说法,她到了四十七岁的高龄,在历经无数次治疗不孕的痛苦至极的疗程之后,在她终于准备放弃自己孕育子女的希望的时候,女儿意外地降临。虽然施蒂文思夫人的主治大夫综合考虑她本人的年龄和健康状况劝她最好不要这个女孩。因为高龄产妇不但要面临难产的危险,还有极大可能生出畸形弱智的孩子来,但施蒂文思夫人坚信她的女儿是天底下最聪明最美丽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小孩,她是从女儿三个月时的超声波扫描图上得出上述结论的。(在那张黑糊糊的图片上,所有的人都只能看到一个大昆虫状的物体,只有施蒂文思夫人的慧眼看得出那个大昆虫原来如此美丽。)
阿美茵综合爸爸妈妈的说法,得出这样的结论,当她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胎儿,当她出生之后她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婴儿,当她长大之后她只是个有一点点漂亮和一点点不漂亮的普通女孩。至于整个过程究竟是如何转换发生的,阿美茵从来没有深究过,她相信爸爸妈妈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就算爸爸说,阿美茵小时候第一次理发是在她满月的时候,因为阿美茵生下来就一头浓发,到了一个月的时候,头发已经长得能够盖住眼睛不得不剪掉;妈妈却说,阿美茵小时候第一次理发是在她三岁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头发已经拖到脚后跟,不剪的话就真的有成为拖把的可能。阿美茵永远搞不清自己第一次理发到底是什么时候,但她从没怀疑过爸爸妈妈会对她撒谎。
爸爸说,阿美茵一岁半的时候还不会自己上厕所,要兜尿布。
妈妈却说,阿美茵很乖巧,会走路的时候就会自己上厕所,只是不会自己冲马桶而已。
爸爸说,阿美茵十四个月的时候会走路。
妈妈说,阿美茵十个月的时候会走路。
爸爸说,阿美茵先学会叫“爸爸”。
妈妈说,阿美茵先学会叫“妈妈”。
爸爸说,阿美茵小时候和长大了不同,小时候的阿美茵很娇气很爱哭。
妈妈说,阿美茵小时候和长大了一样乖巧听话,从来不哭不闹。
……
阿美茵觉得爸爸妈妈口中的小女孩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她一直都搞不清自己小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样的小孩子。
爸爸妈妈对阿美茵三岁以前的经历从来不曾达成共识,但三岁以后的经历却是相同的。
阿美茵什么时候有第一辆脚踏车?爸爸妈妈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