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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探出手去。她的手指颤抖着。他的眼秀长深湛,仿佛龙隐之渊;他的鼻梁挺而窄,宛如刀锋;他面庞削瘦,思虑沉重。她的指尖轻悄地拂在他面颊上,像五瓣连翩的落花,徒劳地要将他的视线挽回。
“为什么柘榴非死不可?自小到大,但凡你要我们做些什么,纵是多少为难,性命不要,我们亦会为你做到。可是柘榴,她真不能不死吗?不过是个盲女!她死了,濯缨没有一声哭,他怕是这辈子也哭不出来了!”
“所以,那盲女不能不死。”方诸终于正眼看着海市,低缓说道。
脆响乍起,方诸面孔被抽得偏过一边,黯白的脸颊上浮起五道红痕。
海市揪紧他右边衣领,不能置信地看着那张淡漠的脸,泪水决眶而出。她与濯缨,原来都是他指间无情拨弄的棋子。他根本不曾拿濯缨与自己当作儿女,甚至不当作是人——除了帝旭,旁的人原来根本不算是人。濯缨于海市是兄长朋党,可豪饮论剑齐驱并驾,亲如一胞同出。方诸却是她的师,她的父,她的友,是她混沌世界里开天辟地的电与光。她原知道她与他是不能的,亦没有奢望过什么。不问前尘,不顾后路,杀人如麻只为得他一句称许,结果,却换得了这样一个下场。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衫,逼视他的眼,泪如连珠打在他左肩伤口,生生抽痛。这孩子像只小兽一般天真而倔强地依恋着他。她是他亲手抱回的小东西,可是,她会长大。有时候,即便是男装,那美丽依然会眩人眼目。
她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看他,那么多泪纷纷坠坠,却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声哽咽。她一向骄傲勇敢,连哭泣的时候也是。
他觉得自己紧握的手无声地展开。指尖犹疑着逐一抬起,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伸展成一个小小的探寻的姿态。倘若再扬高一尺,便可以拥住她细瘦的肩。
然而他没有。手在空中停留半刻,骤然握成了拳,重又落回身侧。不动声色,她不曾发现。
她的美丽如一道谶语,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他早已决意斩断了自己,此生已废。
他不能不回避她的眼光。歧流的河川永不倒灌,他与她的命运,一往无回。
门上响起了轻叩。馆内下人隔门唤道:“小少爷,宫里传话来,催促即刻动身哪。”
海市周身一颤,乍然松手放开他的衣襟,呆了片刻,又粗鲁地以手背抹去满面泪痕。打怀里摸出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摔在方诸身上。那扳指原是方诸自用的,她戴来嫌大,便如寻常闺阁女子缠指环般,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
方诸似是视而不见,向门外答道:“去回他们,小少爷马上就来。”声音竟不含一丝波动。
海市深深吐息,而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前,忽然又回过头来,眉宇间锁着困惑与凄凉。“养育我十年,濯缨十五年,难道你——就是为了让我们今天自相残杀?我到底能信你多少?”
她就那样站了一刻,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第六章 华鬓不耐秋 VI
七月朔日夜中,夺罕刺帝旭,不成,伤内侍禁卫数十,夤夜北逃。近畿营副将符义与黄泉营参将方海市率兵士五百,夜开帝都永祚门,举火缉捕。辗转往返中路、赤山、合安三郡,行程千里,毙马无算。夺罕狡黠,数扑数逸,王师折损近百。八月中,终杀之于莫纥关外,尸身为迦满军夺去。
——《内阁大库·奏章合牒·天享卷·十四年八月》
追至莫纥关时,正是八月望日午后时分。关外便是迦满国境,这剩余的四百骑既非使节,亦非商贾,不便公然武装进入他国境内,遂遣便衣探马出关探听。眼看约定时辰已过,天色向晚,十名探马无一回还,草原中曾先后响起两声示警鸣镝,此后再无消息,这十人想是已遇不测。
为防故旧徇私,出京的五百人马不从羽林中调拨,均选自近畿营,多是符义自黄泉关带来的旧部。据宫中传言说,凤庭总管方诸本是要亲身缉拿方濯缨,因重伤在身,由另一名义子方海市替代。追缉半月,数次设局、埋伏、围堵,那方濯缨只身一人,行踪飘忽如鬼魅,竟拿他不着,反赔进去几十名精壮汉子。如今又是十条人命损失,剩余的四百骑内,起了无声的骚动。
符义挽住马,闭目思索。海市从旁看着他那张黑得难辨眉目的脸。片刻,符义高举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关。”
草原的黄昏分外炽烈艳丽。天际垒起万状云堡,金乌未沉,冰轮已然东升,日月星辰皆明媚硕大,与关内所见的天穹竟似是全然两样。夏草芃茂,高与马背相齐,夕阳下,眼见得那离离之草如赤金的波涛,自广袤远方一浪浪涌动而来。
濯缨眯起眼,夕照将他俊秀的脸孔涂泽金红。他信马由缰,任胯下骏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迟晚,莫纥关内一城柘榴开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里开外,亦看得见那流溢泼洒的红。青天下远远扬起一道尘土,自东南朝西北方向奔驰而来。
来了。
濯缨稍稍夹紧马腹,那匹九花虬便轻快地跑了起来。
呼喝声渐渐散开,向他围拢过来。他侧身回头望去,苍茫碧野上,黄尘呈半圆形状自后包抄过来,已不过两里左右路程,骑者的身影踊跃隐现于草浪中。
濯缨周身的血脉里,忽然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还是个鹄库人。他长笑一声,打了一个响鞭,伏身向马耳边用鹄库语言低声说道:“飞光,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马。”
飞光听懂了人言似地,猛然厉声嘶鸣,扬蹄腾跃,足不沾尘地飞奔起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飞光果然跑得飞了起来,濯缨亦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活了过来。心与眼都无遮无翳,身轻如燕,马上衣袂飘飞。夏荣冬枯的万顷碧野里,人们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着纵马扬踏高声歌唱,生于旷野,没于旷野,如草芥一般快意自得。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那是他么?”符义问道。
海市面无表情答道:“那声音,应该是罢。”
符义冷笑道:“够逍遥的,唱起歌儿来了。包抄过去。”
“大人!”猛然有人惊呼。西北方亦有一道滚滚黄尘卷来,有人吹响草叶,尖利的声音漂浮在金红色的暮霭中。马蹄声整齐划一,队型严整,显是训练有素。
“是迦满军?”
“不对,他们穿着便衣!”
“不会错,那些马清一色都是黄骠军马!”低声的议论登时传遍了四百骑中。
“迦满人……”符义拧起了眉。“原来是这样……”
鹄库西部与迦满接壤,南为左菩敦部,北为右菩敦部,两王素来不和。左菩敦王夺洛近日似对迦满有所图谋,迦满自然要竭力拉拢右菩敦王额尔济。那方濯缨是夺洛之弟,额尔济想要对付夺洛,最名正言顺的手段莫过于扶植方濯缨,争夺左菩敦王之位,迦满为了扳倒夺洛,竟然也不惜出兵来与中原抢夺方濯缨。可恨的是迦满人又藏头露尾,将军装换了便装,日后交涉起来,大可推搪说是流寇劫去。迦满向来畏服中原,左菩敦部最初来滋扰时,迦满亦曾经向中原求援,帝旭却打发了使者,不闻不问。如今看来,迦满已对中原彻底断绝了指望。
“然而,即便如此,”符义恨然想道,“迦满人情急之下,若是举国反扑,亦是可畏。”他一个近畿营副将,没有在迦满境内轻易开启战端之理。
“符大人,不妨让末将一试。”身侧的年轻武将催马前进一步,符义转过头去,看见了方海市清秀冷峻的侧脸。
方濯缨纵马迎向鹄库军,眼见得只隔一里余地,便要没入那千人阵中,追无可追。
符义点头道:“去罢。”
海市一抖手中缰绳,连下两鞭,轻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阳中。
风声盈耳。海市松开辔头,单手取下背后六石强弓,又一手自箭壶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于眼,壮汉亦未必能开满的六石弓,这少年不动声色便开到满圆。开弓的左手拇指上没有了原先惯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几层。
意定神明,无妄无断。万念俱灰,万心同灭。
惟如此,那脱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鹄的。这一射不能有一点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松脱,箭方离弦,身后便起了喝彩。这一箭眼看着要正中濯缨左心,断无偏差。
海市,果然是你。
濯缨拍马直直向西,迎着半没的巨大落日,仿佛只要再加鞭跑上半个时辰,就能跑进太阳里去似的。蒿草自身侧飒飒倒伏,如同破浪迎风。他不能躲闪,海市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骑射天分过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声破空而下。
强劲的力道呼啸着刺入后背,濯缨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马来。温热的液体,淋淋漓漓淌了满背。
“濯缨,这是我与你打的最后一个赌。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宁可抗命也不愿杀你,咱们就赌这一场。若是赢了,你便赢得自由,还有——这七千里漠北。”
身体腾空而起的时候,那个男人的音容依然历历在目。
他趴伏在潮润的土地上,听着迦满人的马蹄声将他围绕起来,中原军疾驰而去。他支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身来,箭依然深深扎在背上。濯缨拔剑削断箭杆,将右手探到左胁下,解下了贴身银壶,棱角分明的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义父,你这一生,竟是从未失算。
箭头穿透了银壶,酒漏出大半,而他的伤口,不过半寸深浅。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满面是泪。
我与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头来,原来事事皆如你计算。我们苦苦与天挣命,不过是不知身缠丝线的傀儡,唱着你点的戏码。
织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着,看着那些纤细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随意叩出一串响动。
“想不到……这老狐狸。”年轻男子收起了一贯的嬉笑表情。“我们费尽心思拣选的两只上好苍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脚石。现在可好,这方濯缨投身关外,因身负刺杀中原皇帝的死罪,鹄库庶民非但不疑心于他,更当他是个忍辱负重十五年的少年英杰。方诸这一手算盘,呵,打得实在精细。”
施霖的胖脸涨得通红:“是小、小的不够伶俐……没想到方诸为了将祸水引到殿下身上,竟连那柘榴也杀了……小的本该想到……”
昶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缨回漠北后一样是要与我们作对,多了盲女那一条命,不过是使他心意更坚罢了。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姐姐不死,我一样是不能任旭哥这样下去。”说罢,昶王扬起秀丽的眉目来,微微一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施霖周身从里凉到了外。
当年鄢陵帝姬目睹民间夫役税赋沉重,痛恨帝旭暴虐无道,因劝说昶王弑帝自立。昶王自觉羽翼未丰,时机未足,人前人后有意摆出嬉浮模样来,竟连鄢陵帝姬亦瞒过了。帝姬愤然而去,数日后自携鸩酒与帝旭对饮,不料为黑衣羽林所阻。鄢陵帝姬脱逃,禁军追赶至外城角楼,帝姬身中两箭,自拔了穿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