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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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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海市恍惚还是躺在采珠船船底,刚刚自深甜的睡眠中醒觉。闭目不看,敛耳不听,却还是清晰感觉身下碎浪起伏,扑面阳光温煦。然而立刻,皮肉破损的疼痛,筋骨劳顿的酸痛,脑仁隐胀的郁痛,也都渐次苏醒过来。
  她蹙紧眉头,张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海,与一道铁灰的鱼脊,竖着旗帜般的背鳍。海市惊觉自己竟是骑在鲛鲨的背上,而那鲛鲨正要向水中潜去!她想逃开,却被腰间的一双手紧紧揽住,顿时尖喊挣扎起来,呛了一口水。片刻,鲛鲨又浮上海面,海市才稍为镇定,低头看去,那双自背后拥着她的手,手指间有着晶蓝明透的蹼膜。
  正是那女子。日光下方才看清了她,尖薄的耳,湿滑肌肤,湛青鬈发,湛青的眼里只有乌珠,不见眼白,轻罗衫裙下露出纤美的踝——踝上向外生着两片小小的鳍,随着水花泼溅怡然摇摆。海市不由心惊。那女子原来不是人。阿爸叫她下海去寻的,究竟是什么?
  那女子见海市回头,便指指前方。前方的海平线上,隐约有一抹灰淡影子。陆地不远了。
  鲛鲨一起一伏地游着。海市的心里空茫,不是一无所思,却又不敢深思,只是掉下泪来,打在鲛鲨背脊上连个印子也没有。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距岸还有三五里,水浅了,鲛鲨不能再向前。那女子打身后取出一个包袱,替海市缚在身上。包袱皮浅蓝轻碧,说不上究竟是什么颜色,却是绝薄,包袱里累累明珠约有七八捧之数,白昼中依然透出夺人华光。女子牵过海市的手,以手指在海市手心上书写,指尖所触之处白光漫起,写成“琅缳”二字,在海市手心隐隐发亮。原来这女子,名叫琅缳?
  琅缳轻轻一推,将海市推落鲨背,手指海岸,似是要她回家去。一入水,海市发觉手心的“琅缳”二字光芒大盛,潜游片刻,毫不气闷,索性又游了半里路途,竟不需换气。海市露出水面,回首张望。琅缳骑在鲛鲨背上,碧波中衣袂飞扬,无有言语,想来亦不能言语,只是湛青的眼睛静静望着海市。
  海市握紧胸前横捆的包袱带子,向陆地游去,再也没有回头。
  “就这么多?”官兵中头领模样的一个,将手探入盛着珍珠的木桶中,抓起一把。
  “回大人,就这么多……”里长战战兢兢答道。
  头领抽回手,从指甲缝里弹掉一颗细如米粒的珍珠。“这叫珍珠?沙子也比这大!”他从虬髯胡子里环视周围的村民,大喝:“你们这些偷懒的刁民!”
  里长佝偻着答话:“回大人,今年飓风多,惊扰了珠蚌,珠都养不大。咱们的男丁日夜下海,一点一滴才攒到这么些。咱村往年的贡珠都是上好的,看在咱们一贯……”
  头领一脚飞起,把木桶往里长脸上踹去,珠子哗啦散了一地。“把人都带走!”
  远处的小山上,一辆青油布马车正辘辘行来。
  车中人将窗上帘子掀开一角,低声问道:“是收贡珠的么?”那看似朴素的青油布帘子,竟用的明黄缎子衬里,甚是奇异。
  一名清秀少年紧跑两步凑到窗边,恭谨回答:“是的。官兵正在那村子里捉人,看架势怕是要烧屋子呢。”
  “且再看看。”车中人吩咐。遥遥地,山脚村子里起了喧哗骚动,于是那放下帘子的手停了一停。
  一道小小的身影冲进村口,拦阻在官兵与一名妇人之间,黝黑的脸孔却是倔强:“不要锁我阿母!”
  不待官兵发作,妇人猛地从尘沙与渔网中支起身体,将孩子一把拦到身后:“海市,快跑!去找你舅公,不要回来!”
  海市却不动,自顾解下身后包袱,掏出一把珍珠,举给那官兵看:“你看,这不是珠?”
  那些逃散着的、追逐着的、哀泣着的、呵斥着的人们,忽然都忘却了自己原先在做着什么。他们的神魂都被夺去了。
  珠子并不硕大,亦非金黄、鸽绿、缁黑等珍奇之色,只是难得匀净圆润。可是,暮晚天色里,那一捧珍珠益发光彩照人,竟在地面上投下了海市的淡薄影子。夜明鲛珠,千金不易。可是这孩子单只手里就是满满一把,那包袱里的,又抵得多少?
  官兵头领排众走上前,摊开巴掌,海市便将满把珍珠悉数放进他手里。头领那呆滞的脸被珠光照亮了。片刻,他终于醒过神,眨巴着眼,嘿嘿笑起来:“兄弟们,你们看见了没有?”
  “校尉爷,咱可什么都没看见。”
  海市听在心里,机泠泠打了个寒战。
  头领的眼神,像海蛞蝓一样紧紧粘着海市怀里的包袱。“那你们说,这村子的贡珠,算交齐了没有?”
  “差得远呢。”一声两声压抑的笑,稀疏响起。
  “这破村里哪有什么珍珠啊?”头领说着,一面扯开衣襟,将手中珍珠放进怀里。
  “可不是,校尉爷,咱们上下都搜了,可实在没有什么珍珠哇!”官兵们提着刀,打四面向海市一步步围过来,眼里熊熊的,都是阴间的绿磷火。
  海市不由抱住包袱倒退一步,却被身后树间张挂着尚未织就的渔网阻住了去路。
  她的手在渔网上触到了一点锋锐冰凉,心中蓦然有了莫名的宁定,于是将那点冰凉握紧在手心,屏息等待着。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头领一刀朝海市抱着包袱的手腕砍去。刀光斩落的那一刹,海市纵身扑向头领,不知是牵着了什么,那树上张挂的一丈多长的渔网竟顷刻扯散了一小半。因她身形幼小,行动迅捷,扑到头领胸前时,头领手中的大刀才堪堪扫过海市后背,砍了个空。
  “大家别呆着,快跑啊!”海市抬头喊了一声,村民如梦方醒,相互搀扶着急急逃散。
  头领左手拎住海市后领,正要发力,隐隐却觉得肚腹间一股麻痒,旋即锐痛起来。他怒目瞠视,放开海市,不能置信地捂住伤处。伤处扯出一根麻线,血沿着那麻线缓缓凝垂成了一滴,坠下。
  海市又退一步,看着头领再度运劲欲要挥刀,她只是将麻线在手上绕了绕,狠劲往回一拽。一蓬血点,喷上了她那稚小的脸。
  头领的身体随那一扯之势向前缓缓倒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没入他肚腹,又最终要了他的命的东西,不过是海市妈平日织渔网用的硬木长梭。
  海市甩下手里的麻线,掉头便往后山上跑。
  远远地从山下传来叫嚣声音,车内的男子询问:“濯缨,怎么了?”
  “那孩子杀了个官兵,正在往我们这儿跑。”名叫濯缨的少年说话不急,声音却有点绷紧了。
  “那么,咱们且试试他的运气,看他能不能跑到咱们跟前罢。若是这孩子没有运气,今后跟着咱们也只是死路一条。”车中的声音依然澄静。
  濯缨轻轻一揖,再不做声。天色渐渐全黑,凝神谛听,只听得数人脚步踏着草,沙沙地望山上奔来。不到半盏茶工夫,人声已近至数丈开外,听响动,一名官兵似已追着了那孩子,却仿佛吃了那孩子死命一咬,痛叫不已。旋即阵阵风声锐响,想是官兵们赶上前来朴刀急砍,又是嘶啦一声,孩子应是挨了一刀,脚步立时颠踬起来,足音凌乱,却片刻不停。
  濯缨将腰间金刀柄紧握在手,手心渐有薄汗。
  车中人低声说道:“差不多了,去吧。”
  “得令!”濯缨语音未落,人已掠至两丈开外,听声辨位,伸手拎了那孩子照马车方向一丢,脚下却毫不停顿提气向前,金刀铮然出鞘,夜色中寒光隐隐翻滚,干脆利落五六道衣破血溅之声,官兵们应声一一仆地。最后一记横刀右斩,借那一刀劲力回旋半周,轻身落地,便抬眼寻那孩子,却不由得窒住了气息。
  孩子扑跌在地,胸前包袱散开,滚出来的不知是何物事,黑暗中竟灼人眼目。那宝光,是活的,犹如蜃气一般起伏涌动。有一颗珠子一直滚到了车轮下,撞出清脆的声音。车帘掀起,一人下车,旋即伸出一只劲瘦的手拣起珠子,送到眼前端详。珠光荧荧地照亮了那人的脸,秀窄丹凤眼睛,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孩子匍匐在地,抬头望他,身形不动,手里却是不闲着,慢慢地、轻巧地将滚散的珍珠一颗颗拢回胸前。那孩子的眼睛是兽的眼睛,虽有惊惧神色,却绝顶明敏。不是不逃,只是要审时度势,伺机而动。只要他有一点异动,这孩子便要本能地翻身而逃,或许还向他撒一把土。
  男子缓缓蹲身,伸出一指,牢牢地定住了孩子细微蠕动的小手。两手相触之处,传来孩子身体的战栗。男子一使力,将孩子抱到胸前,孩子却抵抗着,一对眼瞳近乎仇视地盯视男子。男子并不闪避,只是伸手轻抚过她稚小尚不盈掌的脸庞。孩子撑拒的双臂颤抖了片刻,猛然一头埋进男子的肩窝中,死死抱住他的脖颈。男子唇边浮现隐约笑意,抱紧孩子,直身站起,任由明珠自他们身上簌簌滚落。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淡静的声音询问。
  嘶哑的细小声音,哽咽着回答:“海市。”
  “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北边吗?”
  海市不曾松开抱着男子颈项的双手,想了一会,“去北边,能赚钱养活我阿母吗?”
  男子静默了片刻。“做我的儿子,除了安逸,什么都有。做我的女儿,却是除安逸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我要做你的儿子。”男子胸前干燥柔软的衣料,有着微淡的香气。海市将头埋得更深,觉得身上的筋肉一点点松懈下来,声音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濯缨将散落的鲛珠收拾了,燃亮一盏白绢灯笼,打起帘子。男子抱着海市登车,濯缨跳上车辕,车马无声前行。灯笼摇摆,濯缨的卷发与眼瞳,从纯乌中映出暗金光泽。
  “濯缨,当年我在红药原,十万乱军中拣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像个兽物。”
  濯缨只是简短地应道:“是。”
  “转眼四年了。”
  “是。”
  他们都不再言语,夜色掩了下来。
  (濯缨14岁,方诸26岁,帝旭28岁,海市6岁。3年前统一。)
  “我莫不是老了罢?这十年,怎么就觉着比前边二十年来年过得还快呢。”劲瘦的手,拈起紫铜签,拨了拨灯花。火焰随即微微爆响,氤出龙涎香的气味。
  对面之人却不答话,只是拈着一枚黑子沉吟。室内绝静,良久,一声脆响,原是手中黑子终于落了棋枰,突入了白子的势力中去,成了一颗孤子。落子之人身着唐草白衫,年纪不过十六七,麦金肤色,长眉入鬓,似是极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极英气的少女,竟是扑朔迷离。
  “这一手,打入太急。棋须依理而行,不可无理强行,入境宜缓啊。”剔灯人放下铜签,说道。
  白衣少年抿唇一笑,英气中竟然清艳流转。“宁弃数子,不失一先,这不是义父你一贯教导的么?现下义父既无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扬长而去,待要如何呢?”
  中年男子沉思片刻,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中年男子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棋盘。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脸色微变,口中却还是强词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与你计较,未必就输了呢。”
  中年男子闻言抬眼,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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