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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塔文森身上是罕见的真情流露,他大可不必冲上去煞风景。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反而更加怒不可遏地跳了出来。
等黛丝特回来,发现房中已经摆上了简易的卧具。“你先将就一下,匆忙间下人来不及准备。”塔文森说,“过几日我会为你好好安排的。”
“谢谢你,已经很好了。”
塔文森转身方走,又停下来。“我真的没有想到……”
“什么?”
“你会是他的……后裔。”
黛丝特不解,这有什么分别吗?
塔文森仿佛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祝你好运吧。”
黛丝特已在西司廷住了五天了。她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也许塔文森也有喜欢奢华的脾性,精美绝伦的蕾丝花边、精工刺绣的壁画挂毯、东方的名贵织锦和各种香料,还有女贞木做的纹理细腻的细木小家具……布置的房间令黛丝特十分满意。
塔文森还为她特意定制了床。华盖和柔幔满缀流苏,连枕头边缘也遍布曼妙的蕾丝。
“谢谢你啊,未免太考究了。”
“床可是我们最忠实的伴侣,承载着超过三分之一生命的时光,还能斜倚在床上做梦啦,遐想啦,阅读啦,欢爱啦……当然马虎不得。”塔文森眨了眨眼睛,笑道。
这里的吸血鬼成员当然不止那天她看见的几个,还有西维诺长老、麦卡、菲靳、宾希、丹妮、斯涅芬等等诸人。在这些天里她有机会陆陆续续见到了一些。黛丝特发现,虽然这些吸血鬼都住在西司廷,但他们彼此很少真正走近,维持着互不干涉、各自为政的群居生活,其自由松散的程度和独居也分别不大。他们的交谈类似于一种形式风趣、内容丰富的寒暄和问候,然而却停留在浅层,难得深入。通常情况下他们彬彬有礼,从不过问彼此的行踪,常常有人一连失踪了几天、几十天,也从不见任何人问起。黛丝特甚至怀疑是否有人会注意到这点。黛丝特暗自猜想,也许因为他们做人时的背景、环境各不相同,做了吸血鬼后生活模式也大相径庭,加上彼此都个性鲜明,走得太近很容易互相冒犯,所以宁可选择疏离的关系。于是她也学会了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有时候远远看见了,就用双手在胸口比划一个菱形算是招呼,并不走近交谈。
也许是那位神秘的法老果然很有权威,禁令一下,黛丝特从没受到吸血鬼的半点骚扰,甚至那个明显不喜欢她的宾希也没惹过她。这缓解了一点她置身吸血鬼群落的恐惧心。
那天黛丝特见到了她从未谋面的另两位同伴,其中之一就是宾希。她是个身量高大的女吸血鬼,五官浮凸,抹着深紫色的唇膏、厚重的烟熏眼影,戴着昂贵的珠宝,通身不可一世的气派,倒也有种悍然的美。她看向黛丝特时总带着冷冷的睥睨。
“这不足为奇,你几时见过女人对比自己美貌的同性表示过好感?”塔文森总这么告诉黛丝特,“再说她决不敢伤害你的。她已经四百多岁了,而且在女人中,她的理性绝对算是多的。法老发话下来,她有三个脑袋也不敢违拗的。”
“法老?他说了什么?”
“小傻瓜,他说‘你可以留下来。’,那么任何不欢迎你留下来的人……”塔文森拖长了尾音,好像叫黛丝特自己去想。
“就这么轻轻一句话!”黛丝特叹道,“真不知法老是何方神圣。”
可每次黛丝特见到宾希时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被她锋利得像刀片的眼光刮过,黛丝特不由自主就想逃。
另一个叫斯涅芬,看模样才十八九岁,做吸血鬼的年头也最短。问他什么,他就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从头说起,以显示他知识丰富。塔文森偶尔也会嘲讽他,不过没什么敌意——“小孩子,他还是个小孩子!”
此外还有一些深居简出的吸血鬼,其中就包括西维诺,他是这里地位尊贵的吸血鬼长老,也是轻易不现身的。“到你正式加入我们血族的加冕礼那一天,我保证你一个不漏都会见到的!”塔文森说。
“也能见到法老吗?”黛丝特倒有几分期待起来。
“如果你为了这个去当吸血鬼,代价未免太过高昂了。”塔文森摇头笑道,“然而不能。至于法老,要在吸血鬼年满两百岁的成年典礼上才能见到。”
黛丝特见得最多的自然就是塔文森了。每天她一起床——她和他们一样,日夜颠倒,常常看到塔文森已在她的窗外徘徊,等她起身。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窗上,就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黛丝特透过窗,望着塔文森,觉得他敏捷得像一头花猫,甚至像一头公豹。他身量很高,手脚很长,即使平日总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神态,也总让人觉得他其实是隐匿了爪子的猫,一直尖竖着耳朵保持机警。
但这头花猫有着美丽的斑点皮毛,他活泼有趣,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旺健常常令女人十分着迷。他身上具有一种随意不羁的性感,也对自己的魅力了如指掌;他视调情为一门技艺娴熟的艺术,亦充分享受着女人们的迷恋。在他看来,爱是一场竞逐,谁先陷入就失分出局。女人们对塔文森双手奉上的爱,他从来不屑一顾,偏要死乞白赖地去抢,去夺,去争取,一旦到了手,也就没有什么稀罕的了。
寻欢作乐是他唯一的生活目标。他向往高贵优雅的贵族生活,喜欢衣鬓香影的舞会派对,迷恋纸醉金迷的盛世奢糜。他总在上流社会出没,考究光鲜的衣着,诙谐风趣的谈吐,优雅得体的举止和出众的音乐才华总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常自嘲说,“吸血鬼们不会生病,但对虚荣心显然也没有抗体。”
他是最懂得保护自己的那种人,一个神经强悍、内心也毫不软弱的讥嘲派,目空一切,嘲笑一切,也从不放过自己——因为他讽刺起自己来,也是同样辛辣的。
他冷酷的时候固然让人不安,而他讲起笑话来那也是没人能比的。黛丝特只要看见他殷勤地吻着她的手,满面春风地讲起种种滑稽可笑的事,就会觉得世上最温煦的就是塔文森闪闪发光的眼睛了,当然这是因为她还从没见识过他吸血时尖利的白牙发出的致命冷光。也没有听过他惊世骇俗的宣言:“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混世魔王,我多情又冷漠,我可以把你的地狱变成天堂,有谁想做我今晚的新娘?”在那些孱弱的人类面前,他总是一副有恃无恐、傲慢自得的表情。也没见识过他神经质的时候,他整日整日地敲打着钢琴,发出刺耳的噪声,面色铁青,和他说话是绝无反应的;又或者尝试种种血腥暴力的杀人方式,甚至并不为了血液而杀人,撕开了人的喉咙就失去了兴趣,冷冷地掉头就走;又或者忽然变成了一场超级猛烈的风暴,四处嚷嚷咆哮。他像一个被惯坏的任性孩子,毫不掩饰对暴力和狂躁的嗜好,习惯肆无忌惮的恐吓、歇斯底里的发作。他轻易摧残、毁坏一个人像是揉碎一朵花,如同他一种调皮又无伤大雅的爱好。
这些,黛丝特当然都不知道。只看见塔文森那张生动的脸,表情瞬息万变。他不喜欢自我约束,总在嘲笑莫奈德的面无表情:“你什么时候摘掉那张刻板无趣的面具,嗯?”他的笑容时而冷酷时而甜蜜,只是嘴角似乎永远带着揶揄。
他觉得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荒诞无稽的笑话,“我告诉你,生命的意义——就是它不必存在!”这是塔文森的口头禅,“没有人类,没有我们,星空不是一样灿烂?花朵不是一样芬芳?”他会敏捷地跃到半空,抓住古老吊灯的绳子,荡秋千似的在空中飞来飞去。“可是,就算没有星空,没有花朵,没有人类,没有我们,就算整个宇宙都是一个空洞,一片沙砾,一个荒漠,那又怎么样?你以为生命这曲歌存在主旋律?这首诗存在主题?不要这么天真吧,我告诉你,存在的意义,其实就是不必存在。”然后他故意装作从空中笔直地坠落下来,单腿跪地,耸着肩膀,大摊开双手,做出戏台上的一副绝望的神色来。
大概因为他认为世上没有任何严肃的东西,因此格外喜欢剥夺人们视为最最严肃的一样东西——生命,很难说这种无情的猎杀中有没有报复的成分。也许正因为他觉得生命荒芜无趣,才那样着忙地急于从中榨取每一滴甜。
塔文森如此古怪而多变,也许没人搞得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莫奈德仿佛对塔文森深恶痛绝,“他是没有灵魂的!”“我疑心他早就死了。”他常常这样告诫黛丝特。可裘迪卡也告诉她,在这里,冷漠的莫奈德唯一在意的就是塔文森。
“我想,这两个人中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他们是那样格格不入,可其实却是绑在一起的。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莫奈德,塔文森一定会教训他;反过来也一样。”这一点不过是一个推测,似乎从没有得到过验证,可敏感的吸血鬼们却都深信不疑。
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黛丝特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尽管互相折磨,互相伤害,可他们其实是我们中最致密的一个团体,谁也没法插到他们中间去。”
“怎么会这样?!”
“是恨连接了他们,可是,恨和爱又差多少呢?都是那种强烈的、毁灭一切的激情。”裘迪卡带着悲悯的表情说:“关于他们的故事,我保证以后你会听很多,直听到你发腻为止。只是也许每个版本都不一样。”
除了塔文森,莫奈德有时候也会来探望黛丝特。他总显得十分冷淡,然而有他深深的忧郁做背景,什么样的冷淡都很容易激起人们的谅解。黛丝特不止一次望着他的背影,那么孤独、落寞,而生出同情的心。
“你千万不要以为他真的那么冷漠!”古茨坦夫大笑,“为了你的‘监护权’,他和塔文森几次三番跑到西维诺长老那儿大吵特吵,最后法老只好同意他们两个都可以来看你。”
古茨坦夫凑近黛丝特,用亲昵的眼神看着她,“这都怪你太迷人了呢。这些天来,吸血鬼们断言,他们两个又有一场百年大战要打了,都是因为红颜祸水啊。美丽的绮若公主你,又将挑起一场特洛伊之战。宝贝儿,我也对你垂涎三尺,可他们两个谁都不是好惹的,罢了罢了,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吧。”说话间,古茨坦夫已经不见踪影了。
古茨坦夫所言非虚,为了谁可以“合法地教导”黛丝特,塔文森和莫奈德的确激烈地争执过,还几次找过西维诺调停。他是这儿年长位崇的吸血鬼长老。在所有人中,他看上去年纪最大,这仅仅因为他是接近四十岁才加入血族的。他长相威严,发须很长,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让人联想起一头威武雄壮的公狮。
几次调停下来没有结果,甚至还惊动了法老。
“是我,当年救了她的命,她的身体里至今还流有我……罪恶的原血!”
“可是你,只想把她当成特蕾莎!而特蕾莎早已经死了,死了!”塔文森嚷道。
“我没有!”仿佛一下子被打到痛处,莫奈德的脸一下子晦暗了,痛苦地抱住头。
“她比特蕾莎美丽一千倍,纯洁一千倍,她是我的。”塔文森却毫不理会,继续讲下去。
“你住口!我不允许你再提这个名字!”莫奈德的眼里燃烧着致命的激情、怒火和悲恸。塔文森果然安静了下来。
莫奈德道:“你以为我还会允许罪恶滋生吗?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