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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黑衣人喝叱,从怀中取出一条,黑底金线如意纹的束发绣带,在婢女眼前一晃。
一瞧见那条束发绣带,婢女一改惊恐,没敢再出声,恭敬的退开数步。
“姑娘,请放心。”黑衣人转身,看向沉香,下跪行礼,最后才仰起头来,徐声说道:“奴才奉主公之命,请您前往北方。”
***
从凤城到北方这一路,奔波得极赶。
黑衣人带着沉香,以及她从不离身的香匣,昼夜不分的赶路,骑马、搭船,再骑马,疲惫的她已经难以记忆,到底是走过哪些路程,只知道黑衣人始终用最快的速度,带着她往目的地赶去。
几个昼夜之后,当她不知道,是第几次从昏迷中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庞大的军营中。
军营内戒备森严,但是看见黑衣人手中,那条束发绣带,全都不敢拦阻,眼睁睁看着黑衣人领着虚弱的沉昏,往主营走去。
环绕在主营四周,是若干个各色营帐。
就在她踏入主营前,一个玄色营帐被掀开,身穿玄色衣裳的年轻男人,正巧就走了出来。
满头灰发的韩良,一瞧见她,脸色愀变。
“站住!”他出声喝阻,冷眼盯着她,步步逼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黑衣人垂首回答。
“是主公吩咐,要将姑娘接来,为主公治病。”他的声音极低,不敢泄漏这个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军营里就有大夫,为什么还要从凤城接来?”
“那些大夫,全都治不了主公的头痛之症。”
韩良抿紧双唇,不再多言,双眼却如鹰隼,盯住她不放,注视着她低头转身,掀帘走入军帐,还亦步亦趋的跟到帐口,非要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帐内,满布浓香。
而她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就卧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被折磨得憔悴无比。
她拖着软弱的身躯,靠着意志力强撑着,边跌边走的来到他身边,用被北风吹得酸涩的双眸,细细看着他惨不忍睹的身躯。
健壮的身躯上,只要是衣衫能够遮住的地方,全都满布深深的血痕。他原本剪得方正整洁的十指,全都因为极痛时的撕抓,指甲早已剥落,暴露的血红指肉,还在流着鲜血。
他只撕抓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双手能用手套掩饰,而能够戴帽的头皮,也被抓扯得到处是伤,榻旁还有好几绺,被他徒手扯下的头发。
这,就是她藏在香中的毒,所达成的效果,是她复仇的成绩。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看见关靖此刻的模样,她不但没有觉得欣喜若狂,反而是胸口狠疼,如被一刀穿心呢?
瞧见她跪跌在榻边,一动也不动,随侍在侧的军营大夫心急,忍不住催促着。
“姑娘,请快快医治主公。”
她如梦初醒,茫然转过头来,望见榻边的双凤陶熏炉。
“这香从来不曾灭过?”她问。
“是。”
“还不能替他解痛吗?”
“初时确有奇效,但香愈添愈重,效力却愈减,主公头疼得更厉害,不但难以饮食,且寤寐难眠。”
“他疼多久了?”
“一月有余。”
自从她变更过,香料的比例之后,他的头痛就愈来愈厉害。这,也是在她的计算之内。她更改了配方,就是要逼得关靖,将她从凤城接到他身边。
那么,心怎么会这么痛?
她累得、痛得无法深究,只能用僵冷的双手,掀开香匣的盖子,掀开炉盖,添入了两味香。片刻之后,香气渐渐变了,更浓郁、更醉人,芬芳得近乎销魂,他眉间的结才徐徐展开。
“兰儿。”他在痛苦中呼唤。
蓦地,她全身一僵。
心上那把刀,是不是刺得更深了?
“兰儿!”
她屏着气,咬着唇,回过头去。
床上的男人蜷成一团,俊美的脸庞因疼痛难忍,而紧绞狰狞。即使,他呼唤的是别的女人,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靠到他身旁,俯下身去,轻声回应。
“我在这里。”
声音触动关靖的反应,他穷凶极恶的伸手,用尽所有的力气,拥抱她的身躯,如似要揉入骨血。
剧烈的疼痛,无情的折磨着他,让他目眩神狂,有时热似烈焰噬骨,五脏六腑有如火熬油煎;有时又冷似寒雪沃心,连血液都要冻结。
那痛如针刺、如箭穿,如一刀一刀又一刀的徐缓凌迟,如有无数的人,正以齿在啃啮、在撕裂他的血肉、他的骨、他的脑,让他痛不欲生。
沉香抚着他的发,感受到他的颤抖、他的痛苦。
不自觉的,她眼前景物,模糊了起来,心更疼了。
香气浓烈得令人晕眩,他喘息着,贪恋她的温柔、她的幽香,在浓香中陷溺得更深。痛楚淡去,取而代之是阵阵酥软,他逐渐松懈,深吸着阵阵香气,坠入奢侈的安眠,在她怀中信任的睡去。
“别走!”他在梦中呐喊,不知喊的是谁。
或许、可能、应该……
她为什么要猜测?
不是或许、不是可能、不是应该,他呼喊的,肯定就是兰儿,他那死去的美丽妹妹。
就因为如此,只因为如此,她回应了他。
“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她轻声说道,用纤弱的双手,拥抱着这个屠杀过无数人的乱世之魔。
“别走。”他喃喃梦呓。
她靠在他耳畔,回应他每个叫唤。
“我不会走。”她答应他。
她在这里。
她不会走。
她要亲眼看着他受苦。
沉香紧拥怀中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成果,却还是无法遏止心头的疼,更无法阻止眼中的热泪。
然后,她看见杵立在门边,忠心耿耿,仍在警戒的韩良。
对了,她必须要作戏,佯装出是真的为他担忧,才能欺瞒韩良,确保能够继续留在关靖身边。
于是,她不再强忍,让泪水盈出了眼眶,滑下脸庞。
是戏。
她反复告诉自己。
只是戏啊。
第8章(2)
***
梦境,紊乱纷扰。
她在梦中,被两方拉扯着,双方的力量都太过强大,扯得她感觉整个人,就要被撕裂成两部分。
一方,是无边的血海,遍地堆积成山,惨死的北国人。全部的人都死了,只剩她一人独活,但是万千尸首们起身,拖拉着她的左手,齐齐注视着她,众口一致,问着——
“你忘了吗?”
她冷汗直流,拚命摇头,被拉扯得好痛好痛,半身已陷溺在血海中。
但是,另一方的力量,却更强大。
她痛苦而无助的转过头去,想哀求另一方放手,却看见握住她右手的,仅仅只有关靖一人。
俊美的脸庞望着她,薄唇上带着笑,双眸魔魅难挡。他的温柔,与血海相比,竟让她陷溺得更深。
“我也舍不得你。”醇厚的嗓音,回荡在耳畔。
“好吃吗?”他舀起一匙干贝粥,喂入她的口中。“那么,就多吃点,别让我担心。”他是这么温柔,教她不由自主,想走入他的怀抱。
牵扯左手的力量,却固执的拉住不放。
“你忘了吗?”鲜血干涸的双眼、失去双眼的漆黑眼窝,以青紫的唇质问着。“你忘了吗?”
无数的质问,化为大大小小,细密的北国文,从尸首牵握她的左手窜来,像是鲜红色的血蛇,沿着她的左手爬窜而上,染血的文字如虫似蚁,钻探入衣,很快布满她的全身,她愈是急着搓擦,血字就愈是艳红,如何也擦拭不掉。
“你忘了吗?”
满身的血字,都发出尖锐刺耳的呐喊,而后融化流淌,她全身都濡湿了北国人的血。
梦境,被血泊淹没。
当她也正要被鲜血淹没时,熟悉的男性嗓音,却穿透难以挣脱的梦境,传入她的耳中。
“别哭。”他的柔声低语,比万千冤魂的呐喊,更清晰可辨。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才能让她挣脱恶梦。
蒙眬中睁开眼,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浸润在水中,直到她感觉到双烦湿凉,才知道自己在恶梦中落泪。
关靖拥抱着她,以额头抵着她,轻轻以受伤的指肉,擦去那些泪水。
“没事了。”他柔声问着,抚摸她泪湿的脸儿,不在乎泪水的咸,会刺痛伤口,“你作了恶梦吗?”他的笑,比往昔更温柔。
她轻颤着点头,心中的浓浓恐惧,因为他的拥抱、他的微笑,而一点一滴的褪去。他的每一次轻抚,都是那么轻柔,仔细的将泪珠都擦去。
两人躺在便于拆卸的榻上,主营里没有旁人,他与她相拥在温暖的,还沾有他痛极时,撕抓四处所残留的褐色血渍。
但是,她此时此刻只觉得,这里是世上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
他的双眼,深邃无比。
“我也作了个梦。”他轻声告诉她。“我梦见了妹妹。”
徒然,她的呼吸一窒。
兰儿!
她知道他梦见了幽兰,她还记得,他的那声呼喊。以及,那时不明的心痛。
“我梦见她没死,而是跟所爱的男人,共同生活在,一个永远艳阳高照,不会下雪的地方。”他娓娓道来,说得很仔细。“在梦里,她在笑,对着那个男人笑。她从未对我那样笑过。”
她想掩住双耳,或是掩住他的嘴,阻止他继续诉说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情。
但是,他还在说着。
“然后,我梦见你。”他说道。
“是我们太过相似,你才分辨不出来。”她咬着唇瓣,转过头去。
“不,”粗糙的唇,摩擦着她干涩的唇瓣,怜爱而缠绵。“我分辨得出来。你的耳薄白,耳垂较润;你的眼睫,总是遮着眼,而你的唇,从来不曾笑过,不论是对我,或是对任何人。”那声音深蕴魔力,直响入她的心内。
他深受着,香料的影响。
她知道,他看似清醒,但严谨的理智,因药力而松懈。
所以,关靖现在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实话,不会有任何谎言。
她无助的望着,身旁的他,听着他倾诉话语,才知道那双黑眸,竟将她瞧得这么仔细。
一颗心,如被抹了无数香料,在浓浓苦涩里,竟还有一丝丝的甜。
纵使对香料了如指掌,她却也分辨不出,那丝甜味究竟是什么。
“我梦见,你要走了,所以我呼喊了你。”他说着。
原来,那个时候,他呼唤的人,并不是幽兰。
而是她。
红润的唇瓣,被紧咬着。
眼睁睁的,她发现他起身,拿起被挂在榻边的外袍。那件衣袍,是他最常穿的衣裳,也是他最珍视的衣裳。
“这件衣裳,是兰儿为另外一个男人缝制的。我从他身上,将衣裳夺了过来。”他抚着领口与袖口,精致的兰花绣纹。
初见面的那时,她为他焚香,他出汗之后,是先脱去外袍,才拿手绢擦拭汗水。她早已知道,那件衣裳对他来说,有多么珍贵。
但是,他的下一句话、下一个举动,却是她万万想不到的。
“从今以后,我不再穿这件衣裳。”关靖说道,扬手将衣裳,投入营帐中,用来取暖的熊熊营火。“这件衣裳,原本就不属于我。”
转眼之间,曾被视若珍宝的衣裳,已被烈焰焚为灰烬。
“我有了你。”他的视线,不曾望向营火,始终注视着她。“你的香,是无形的衣裳,将时时被覆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