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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奶奶我是弄不来,你说的这些东西,我倒可以带你去吃。”
玉棠眼睛一亮,“真的?”她眼睛一睁便是骨碌圆,里面黑白分明,光亮照人,少鸾只觉得心尖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挤了一下,酥酥润润的一点疼,一点痒,恍然便是第一次看见照片上那张小人儿时一般。他嘿嘿笑,“你知道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吃喝玩乐却是样样精通,上海滩也有陕西馆子,咱们这就去。”
两人便兴兴头头打算出门,老同适时地出现了,“二少爷,半个月还没到。”
少鸾自然大大地扫兴,使了许多手段,奈何老同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玉棠想了个主意,“你把店名告诉我,我让少容姐带我去。”
“那店开在小弄堂里,她未必找得到。”
“那乔天呢?你们总在一起,他该知道吧?”
这倒是的。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得把电话拨到乔家。因为马场出了事,乔天要帮着大哥乔远料理,所以忙得很。但一听是玉棠想去,二话不说便点下头来,车子下午就到了傅公馆,少鸾目送着玉棠坐上车去。
唯一的伴走了,傅家显得格外空阔起来。老太太和大太太跟前他是不太愿去的,因为玉棠交友的成功,反面地衬出他在人生大事的拖沓,两人一见到他就要耳提面命一阵。大爷平时很少管这事,如今也偶尔提一提谁家的姑娘听说不错。二叔更是勤快了,一旦在外面玩时有哪位名媛在场,回家便好好形容一番,拍拍少鸾的肩,“下次二叔带你去!”
“双喜临门”仿佛成了全家一致的愿望。
少鸾怏怏地闷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儿闲书,开了无线电,里头传出周璇的歌声,正宜慢舞一段,可惜却没有舞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晚饭时胃口很差,只喝了几口汤便打算回房去。此时门外传来汽车响,他站了起来,“回来了!”
第3章(2)
果然乔天把玉棠送了回来。乔天如此已是傅公馆的贵客,老太太都搁下筷子来款待。几上切了水果,端上冰镇的绿豆汤,又倒茶。少鸾问玉棠:“味道怎么样?”
“根本不是一回事,油泼辣子是凉的,根本不辣,面条细得像头发,一点嚼头也没有,还有那锅盔,那怎么能叫锅盔,那是油煎饼!哼,要不是乔天拦着,我非砸了他招牌不可!”
乔天一脸苦笑,“这个,上海人都不吃辣,他既在上海做生意,菜式自然要按上海人的口味改良。”
“那他叫什么陕西饭馆啊,直接叫上海馆子不就成了?”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关玉棠显然心情极差,转身上楼洗澡去了。
“这孩子真是……”老太太向乔天道,“乔先生别见怪。”
乔天自然说没事,但神色却总像是有心事,递了个眼色给少鸾,告辞出来时少鸾相送,乔天道:“玉棠说要去马场找毒蛇,你们快给劝劝。”
少鸾吓了一跳,“她去找蛇干吗?”
“说是给她爷爷配药酒……我怎么都劝不住。这些天我哥正清理马场呢,她杀的那匹可是少有的名种,杜老大爱马如命,把我哥好好训了一顿,连带我都要去灭蛇鼠咧。”
也正是因为吃饭的时候说到灭蛇的事,玉棠才着急说明天就去的——怕那蛇给他们灭了——少鸾听了自然也是皱眉,他们都知道玉棠的脾气,不是说拦就拦得住的,于是去找关玉蕉。
关玉蕉上玉棠房里去了一趟,回来便断了玉棠找蛇的念头,少鸾大是佩服,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处久了你就知道小棠的脾气了,虽然性急了些,还是讲道理的。”关玉蕉说着,问道:“乔先生几时来提亲?”
“应该快了吧……”少鸾答,毕竟他没见过乔天对哪个女人这样又爱又怕。
第二天玉棠果然没出门,但也没在房内,少鸾在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又到院子里找了个遍,最后才在下人告诉下找到厨房。
厨房里热气腾腾,正是早饭已毕午饭还未开始的时候,下人们都不在。玉棠大手帕包住了头发,身上系着围裙,正在和面。
少鸾挤了进来,“你这是在干吗?”
“没看见吗?做面吃。”
“有现成的,还要自己擀?”
“你们那叫面丝,不叫面条。”玉棠说。
她果然没有说错,因为她手底下出来的面,根根阔得像裤带,起锅后泼上油爆过的干辣椒,撒上蒜末、葱花和芫荽,再加酱油和醋,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香气和辣气混在一起冒上来,少鸾吞了口口水,“这叫什么面?”
“这是我们陕西人的面,”她推了一碗到他面前,“尝尝。”
两个人就在厨房里吃了起来,各自吃得汗流浃背,额头冒光。少鸾很少吃得这样的辣味,辣得嘴皮子鲜红,脸上也像抹了胭脂,“没想到你还有这手。”
“我们陕西的姑娘都要学擀面的,就像你们这儿的姑娘都要念书识字一样,这样才好嫁出去,不然啊,来相看的人都没几个咧。”
“那你在家就没人去提亲?”
“怎么没有?刘麻子的儿子,王山头的弟弟,还有汤家坝的一个男的,外号叫做土霸王的,都来提过,给我奶奶全回了。我奶奶说,待在飞龙寨,就只能嫁那些个人,所以把我赶到上海来了。”玉棠一面吃,一面说,一碗面就见了底,问少鸾,“你还要不要?”
“要,要。”
于是又下了一碗。直吃到两碗半,才算吃够了。两人捧着肚子往回走,都觉得吃得有点撑,此时大厅又喊吃饭,两人是万万吃不下了,就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吹吹凉风。青绿色的葡萄一串串垂下来,少鸾摘了一颗放进嘴里,又“呸”地吐出来,太酸太涩了。
“没想到上海的夏天这样热。”玉棠掏出手帕擦汗——有一半是给辣出来的。
“要降暑也容易。”少鸾教给她一个办法,在电风扇面前放一盒冰块,吹过来的风便是凉的。
果然如意。玉棠连声称赞。
少鸾道:“这个法子,古时候的老爷们就在用了。”
“想唬我,早先根本没有电风扇。”
“人家用蒲扇不行啊?石崇你知道吗?就是绿珠的老公,他就是这么消暑的……”
“石崇?绿珠?”
于是少鸾便讲这两人的事,玉棠听得津津有味,又为绿珠叹息不已。脸上神情随着千年前的往事忽起忽落,起伏不定,“哎,你讲的比说书瞎子还好听。”
“开玩笑,他读过史记吗?他知道各朝的野史掌故吗?他会看小说吗?”
“那你还有什么故事?”
那可多了去了,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汉,关公单刀赴会,赵云百万军中救阿斗,孙司空神通广林妹妹初见宝哥哥,张生西厢会莺莺……那是信手拈来,落地开花,瓣瓣生莲。玉棠听得如痴如醉。
少鸾找出书来给玉棠看,可里面的字玉棠只认得一半,少鸾便成了职业说书人,后来连莎士比亚的故事也上场了。玉棠自然也没让他白讲,少鸾喜欢上了陕西宽面,只要说声想吃,就是半夜玉棠也愿去下面。两人像是给根绳子牵到了一处,下人们都知道,找得到二少爷的地方,就一定找得到关小姐。找到了关小姐呢,也就是找到了二少爷。
老太太自然看得心上欢喜,虽然已经不指望两人能做夫妻,但孩子们和睦,长辈总是开心的。
时光等闲易过,等少鸾省过来的时候,半个月的时间早已经过去,夏天已经把人逼进了六月盛暑。学里已经放假了,傅公馆里的人们计议着去何处避暑,原本年年是要去青岛的,他们在那儿也置了房产宅子,但老太太这两年年纪大了,长途跋涉恐受不住,因此还是决定到乡下去。
这“乡下”,指的是苏州。老太太祖籍在苏州,眼前还有几个老亲戚在,虽然不及当年显赫,清凉老宅却还有几间。
大爷是走不开的,大太太自然也不走了。二太太想去日本,二爷自然也就陪着去。于是就是老太太带着几个孙子孙女下去。少清少鸾和玉棠当然是兴奋,少容却有些郁郁的。跟去苏州,势必要和邓子聪分离。不去苏州,没了弟妹等人的遮掩,和邓子聪会面也不容易。当然少清玉棠她们也知道她的心事,临走的前两天,大家借口出去玩,陪着少容到了邓子聪的公寓。
每年这个时候两人都要分开一段日子,邓子聪自然是明白的。两人都不是那等小儿女,虽有些依依,却没有在人前露出态来。三个人不好打扰他们,坐了坐就借口要买冰棍吃,下楼来了。傍晚时分,不少人在地上泼了水,把竹床抬出来乘凉。一两丝穿堂风,也吹走了些许暑意,少清问道:“玉棠姐要不要跟乔先生辞行?”
“不用。”答话的是少鸾,“由我说一声就可以了。你们不懂男人的心思,你不辞他,此去回来,他一定向你求婚。你要认认真真去辞,他反而觉得已经拿定了你,倒不急了。”
玉棠一听,觉得大有道理。
“那万一乔先生以为棠姐姐这样冷淡,是对他没意思,反而搁开了手呢?”
“要这么就搁得开,也不是真心了。”
少清笑,“呵呵,有个哥哥就是好。二哥,以后你也要做我的军师。”
“行啊,只要你说出个人来,我一定一套一套地把手教你,直让你把他收到乾坤袖里来。”
玉棠昨晚才听他讲西游记长生果的故事,听到“乾坤袖”三个字会神一笑。少鸾见她在笑,也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不过口里仍向少清道:“但你找人可以小心些,万一找个邓子聪,过得了我这关,过不了太太那关,也是白搭。”
说起这个,少清也不由替少容黯然,“姐姐真要耗到三十岁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除非邓子聪突然发个横财。”
“咱们家又不缺钱,即使邓子聪在傅家白吃白喝一辈子,傅家也养得起啊,真不知妈是搭错了那根筋。”
“你又不懂了,太太不是要邓子聪的钱,而是要邓子聪‘有钱’。他有钱了,太太才相信他不是为了大姐的钱,而是为了大姐的人。他穷一天,太太就要疑心他一天,这是谁也没法子的。”
“这好办,你们从家里拿点钱给他不就是了。”玉棠说。
少鸾笑道:“我的小姐,你说得轻巧,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那也是在老辈手里,二叔刨了点儿金屑子花花,还要被教训不能乱花公账上的钱咧,何况我们!”
此时少容从公寓里下来,谈话便打住了,四人一起回家去,路上买了些东西,以示今天是逛街。回去自然无事,晚上吃完饭,大厅坐在厅里说话,玉棠拉拉少鸾的袖子,两人起身往楼上玉棠的房间去。
少鸾在这屋里已经像自己屋里一样自在,在一只沙发上摊手坐下,“说吧,今天想听什么?”
“随便,”玉棠说,自己弯腰开了箱里,把上面的衣服翻开,拿出一样黄灿灿的事物,“给。”
少鸾盯着它半晌——距离自己鼻尖不到半厘米处的,是七八根金条——“你太大方了吧?我可没见谁这么打赏说书的。”
“不是给你的,让你给邓子聪,你看够不够?”
“白给啊?一根就足足够了,只怕他不要。”
“谁说白给,他到时要还的。让他去做点什么买卖,赶紧赚点钱吧。别耽搁少容姐的工夫,一个女人老起来多快啊,女人过了三十就嫁不出去了。”
少鸾收起了嬉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