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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要大叫,想要放声大哭,但是浑身力气像被抽空,连转动一下头颈部那么困难。她只能直直地望著站在角落里的罗亚,望著同样被命运拨弄的挚爱。
她看到罗亚脸上掠过极度痛楚,看到那双温暖的褐色眼眸中跳动著茫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她无法了解的沉重。她本能地意识到危险的信号,那种即将失去最宝贵东西的恐惧,一下子占满她的心。
罗亚深深地、深深地凝视著她,隔著宽阔的大厅,隔著簇拥的人群,那样温柔,温柔得近乎悲哀,而后突然扭开了头,动作短促而决然,仿佛要藉此摆脱令他窒息的绳索。
从此,再不回顾。
如果一切都注定无法改变,那么,越早接受,是不是就越少痛苦?如果我们必定要作出了断,那么,由比较坚强的我先结束,是不是就可以让你安心地回到命运的正轨?
莎曼啊……
她知道。他又一次逃开了,不曾抵抗、不曾争取,就要再一次从她生命中退出。而这一次,再没有任何机会能挽回如果,如果她也默默接受命运。
即使一切都注定无法改变,她也要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即使我们一定要作出了断,也不许你就这样结束!
罗亚啊……
宴会长得像没有尽头,莎曼坐在那里,记不清自己和谁说过话,也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好不容易酒尽人散;她像游魂一样回到房间。屋里已经点起灯,她的侍女西儿坐在灯影里支著头边打瞌睡边等她。
“殿下,您回来了。”
“我头疼,想睡了,西儿,你下去吧。”
“遵命,殿下。”
匆匆将西儿打发走后,莎曼披了件灰色的连帽斗篷,打算悄悄溜出去。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她惊得怔住,门开了,站在那儿的,是她的兄长尼奥王子。
“你要到哪儿去?”一进来,他就皱著眉问,“还穿成这个样子。”
她不知要怎样回答。
幸好尼奥王子也不是真想听她的回答,他挥了挥手。“坐下,莎曼,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谈谈。”
她脱下斗篷,坐进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你想要说什么,哥哥?”她力持镇静地问。
“关于利迪斯王的求婚,你怎么想?你真的曾经与他碰过面?”尼奥王子一脸严肃地盯著她,眼中的神色令她迷惑。
利迪斯王……那个差点一箭射死她的巨人?莎曼回忆著当时的情景,能想起来的只是恐惧、危险和……罗亚,已经麻木的心再度抽痛。
她勉强地说:“是的,在靠近利迪斯边界的山林一带。但那时彼此都没有告知姓名、身分,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会……”
“你应该嫁给利迪斯王!”他打断她的解释,向前倾身,低声而决断地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莎曼一下子惊跳起来,“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这、这太荒谬了!我根本不认识他,哥哥,为什么?”
尼奥王子的脸在灯影下阴沉一片,苍白而冷酷,很难想像这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的脸。“你必须嫁给利迪斯王,莎曼,这是为了复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字字都像重锤击打在莎曼的心头。
“这跟复国有什么关系?”她浑身发抖地叫道。
“你还不明白吗?”相对于她的激动,尼奥王子的平静更加可怕。“单凭我们现在的力量,是不可能复国的。利迪斯拥有大陆最强的武力,只有借助于他们的帮助,才能对抗格利弗理·德·拉辛那伙叛贼。如果你成为萨了王的新娘,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利迪斯借兵,夺回伊林梅尔、夺回世代相传的王位!”
雄心需要羽翼,坚强需要按盾,高处不胜寒的王族需要更多的依靠。
“可是,”她的头脑一片混乱,“我根本不爱他!我无法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
“莎曼!你不能再任性下去了!”他沉声喝道:“身为伊林梅尔的公主,你必须负担起应有的责任,为复国贡献你的一切力量!”
她猛地一震,茫然看著面前的兄长,那双冰冷的苍蓝眼睛里透出一股非同寻常的兴奋。
“我们困居在这边荒穷塞已经十余年了,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复国的机会,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绝不能放过!”
她觉得全身都冰凉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所以,我必须被牺牲?”
“为了复国,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何况,成为一国王后,才配得上你伊林梅尔公主的高贵身分。莎曼,不要以为我是个丝毫不为你考虑的冷血哥哥,”他缓和了语气,“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相依为命过么多年,我当然希望你能够幸福。
成为利迪斯王后,你的未来将会是一片金色,我相信萨于王会非常非常爱你的。“
尼奥王子这番话倒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在他看来,莎曼那绝伦的美貌是一项最有力的武器,世上没有男人会不为她所倾倒。
“这是哥哥你的真心话?”她难以相信。幸福?幸福是这么廉价的东西吗?可以与权势、地位画上等号?或者,所谓幸福也是有等级差别的,对贵族来说,拥有王后的头衔就等于拥有世间最大的幸福了。
尼奥王子犹豫了一下,很快回答。“当然,这也是所有伊林梅尔臣民的期望。”
也就是说,这是托勒利夏全体贵族的决议。
她说不出话来,神情呆滞,好半天,才缓缓摇头。“不!我做不到……我不能答应。”
“莎曼,想一想惨死的父王,想一想母后临终时的遗言!你能对著他们的灵魂说你做不到吗?”
母后的遗言……她耳边猛然响起母亲诅咒般的声音,“复国……一定要复国!”
她尖叫一声掩住耳朵,“不要逼我!求求你哥哥!别再逼我!”
尼奥王子看著抱头缩成一团的妹妹,叹了口气。“好吧,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相信你会作出理智的决定。”。
顾不得夜深寒重,莎曼披上斗篷,梢悄溜出岩堡,飞快奔向马厩。
门板的缝隙透出淡淡的灯光,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看著畜栏边那熟悉的高大身形。
罗亚脱掉外套,只穿著白色短衫,正在用铁叉叉起大堆乾草,填放进马槽。他的手臂用力地挥动著,沾著汗水的强健肌肉在灯火下闪著缎子似的光华。他一刻不停地、用力地干著活,急于给自己紊乱而滴血的心寻求一个喘息的空白。此刻他不愿去想任何人、任何事,最好能累到毫无知觉,或许这样心就不会再痛吧?
所以,当他听到那道低柔而迟疑的呼唤时,不由自主全身颤了一下,手中的铁叉几乎拿握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干活,动作明显加大了力度。
身后乾草的声音告诉他,她正向他走过来。一只纤手落在他的手臂上,掌心的冰冷和皮肤的潮热形成极鲜明的对比。“罗亚……”
他咬紧牙关,不回应、不回头。
“罗亚!”两条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的腰,莎曼贴在心上人背后,紧紧地抱著他,感觉到他也和她一样发著抖。
“我爱你,很受很爱。罗亚,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爱过一个人……”她的话因为紧张而带著颤音,心跳得这样急促。当一个少女将心底深处最甜蜜的秘密向意中人坦白的时候,也是她最勇敢的时候。正是这份勇敢使她战胜羞怯与自尊,不顾一切倾吐出久埋的情愫。“我、我想,你应该也有一点爱我吧,那么,能不能请你娶我呢?”
那一瞬间,他觉得血全部冲上头部,耳朵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和恐惧感像潮水般漫过他的意识,啪!铁叉终于从他手中落下。
有什么不一样了,在心的一角,有道声音魔魇般反覆低喃。如同冰山上的裂缝,小小的,不易察觉地裂开一点,然梭缓慢却又坚定地扩大开去,直达深藏在海底的部分。劈开,碎裂,夹著纷飞的冰沫,轰然倒下,激起冲天的巨浪,咆哮著,席卷著,粉碎一切。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离弦之箭,覆盆之水,再也无法收回。而这些年来,他一直竭力回避、却又始终在心底盘绕不去的点点滴滴,终于再无遮掩地暴露于眼前。
爱她,何只一点啊……
就在你为吉娜的去世而哭倒在我怀中的时候,就在你披著月光与我旋舞于林间的时候,就在你冒著大雨去为葛丽接生的时候,就在你认真地说“想要为大家做些有用的事”的时候,就在你不顾危险去追赶商队的时候,就在你装作玩游戏而实际想教我识字的时候,就在你为了染上重病的我而向王后求情的时候……
不,或许比这些更早,就在第一次见到金发灿烂,像鲜花一样可爱的你的时候,我,己经不知不觉,而无法自制地爱上你了。
多想将你拥入怀中,大声说你是我唯一挚爱的人;多想在众人面前,揭开你洁白的面纱,让你成为我永世的新娘若你不是公主,我不是贱民。
然而,我们的身分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
罗亚轻柔而坚决地拉开莎曼的手臂,转过身面对她。“不可能的,殿下。你的哥哥尼奥王子和所有贵族都不会允许的。”
她何尝不明白现实的严酷,但——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于命运,所以她仰起头,急切地抓著他的手臂,提出更大胆、更疯狂的建议。“那么你带我走!离开威登山谷,离开托勒利夏,到沙漠去,到海上去……只要我们在一起,到世界任何角落都行,罗亚,请你带我走!”
带她走!这是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念头!罗亚必须闭一闭眼才能抑制住心头的狂涛炽焰。握紧她的手,即使在那遥远的未来没有幸福……
莎曼,以你的善良和高贵,足可成为一国的王后,你生来就应该拥有世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难道我能这样自私,让你和我一起去过居无定所、流离飘泊的生活吗?让贫穷、荒凉、寂寞磨蚀掉你的美丽与光彩吗?
何况,你还有身为公主所要背负的责任,而我,也有必须坚守的承诺。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即使离得这样近,依旧近在咫尺、远隔天涯。
所以,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轻轻挣脱她的手,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莎曼屏住呼吸,积聚全身力气等到的,竟是这一句冷淡而坚决的“对不起”。
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心被撕碎的哀呜。
她看著他,昏暗的灯火下,他的面容黯淡模糊,像七年前沙漠之夜分别时一样,毫无表情。
为什么我总是在追逐你的脚步,而你,从不肯为我停留?难道在你心中,我真的那么无足轻重?
“我真傻,真像个傻瓜一样,”她呢喃著,单薄的肩头无力地垮下来,双手捂住脸。“竟然会以为……”
“请殿下切勿怀疑我的忠诚,罗亚·莫尔永远是您忠实的仆人。”他单膝跪下,亲吻她斗篷的一角。也不要怀疑我的感情,尽管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向你表达。
莎曼,我的公主啊!
她抬起脸,泪珠在眼中闪著晶莹的光。罗亚说“忠诚”,他不明白吗?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忠诚,不是他的责任、义务、荣誉,只要一句“我爱你”就足够了。
是的,她知道他将会忠于尼奥王子,忠于托勒利夏,忠于伊林梅尔旧王室;他将会默默辅助尼奥王子,尽全力为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