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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福晋听到一半,粉面已挣得通红,将十福晋的手一甩,反唇相讥:“怕?我身边可没什么小人奸徒,我怕什么?”她不可一世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道,“我也不像有些人,女承母志,乔张做致,专在那些不要脸的功夫上动脑筋!”
四福晋听了,不动声色地比手示意,令在场随行宫人全体退下,这才向八福晋走上一步。
十福晋见势不对,忙带笑挤眼过来要做和事佬。
四福晋瞧也不瞧十福晋,眼神里头只跳出一抹硬气,低声却清晰地道:“八福晋,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有听见。不过,我绝对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八福晋一愣,随即怒声道:“你什么意思?”
“所谓意思。”我懒懒迈前,站在四福晋身边,“意思就是我们都不明白八福晋的意思。八福晋如果对这个意思不满,那么我就只好拿八福晋这话去问皇上,问个明白意思,这样够意思么?”
“你!”八福晋再无话可说,秀眉一轩,银牙一咬,扬手就朝我的脸掴下来。
我的身高本来就跟八福晋差不多,论起条件反射,我却要比她快那么一点点,她肩头才一晃动,我眼也不眨,一抬手,攥腕架住她右手。
几乎是同时,四福晋和十福晋迅速互换位子,一前一后面东屈膝为礼。
我并不回头看,只暗将手劲略松一松,八福晋顺势抚上我左耳的红宝石坠子,妩媚道:“玉格格这对耳坠真衬你这人。”
我侧过首,滑指欣赏八福晋佩在腕上的金镶三龙戏珠长镯,十分爱娇:“哪里,八福晋的玉腕佩上这镯子,才叫做宝焕珠辉。”
这时八福晋跟我距离极近,因贴面在我耳边轻道:“这当然,我有的,你一辈子也别想跟我比!”
我同样低笑回道:“彼此彼此。”
就这么四、五句话功夫,刚从东暖阁行出来的康熙带着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及八阿哥等人堪堪走到我们身前。
于是八福晋和我分开,跟着另两位福晋向皇上福了一福。
二阿哥笑道:“玉格格在跟八福晋说什么悄悄话呢?一出门就见你们两个亲热得要命,老八远远看着,心里可着急呢,赶紧走来看个究竟。”二阿哥说着,八阿哥已经同八福晋对视了一眼,被人打趣他们关系的时候,这两人竟然都有点腼腆模样,我觉得很少有,不由多瞧了两眼。
“非也,非也,”三阿哥摇头道,“既是悄悄话,二阿哥又怎可当众询问内容?真想知道,很应该回头悄悄儿问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三处分别套词,水落石出又有何难?”
三阿哥难得说俏皮话儿,偏偏说得不伦不类,二阿哥眉头跳了两跳,也只能白瞪着罢咧。
而走在最后的四阿哥忽然别过脸去,我就知道他在发笑了。
因康熙问我出门没披风领冷不冷,四福晋趁机请辞要同我行礼退下整装,却原来康熙他们也是出来换礼服的,一时大家分头办完事,与会合了一同回到东暖阁,才歇下没多久,皇太后就带着宜妃、荣妃、德妃、公主及以下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等大批皇家格格后宫女眷到了乾清宫。
我夹在迎接人群靠后位置,一齐行大礼参拜,只见皇太后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杖,是个满头银发,生得慈眉善目,神仪莹朗的老婆婆;宜妃有一张尊贵的长脸,细狭眼睛,薄薄嘴唇,就是中国历代帝后像中嫔妃的标准相貌,她始终扶持皇太后左右,仪态较为端穆舒缓;荣妃则是一种人高马大的长相,像这她一路美人原最不经老,大体是要靠气质弥补;而我最为留意的德妃,虽然一样年过四十,但一双眼睛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亦是上等容貌,无需刀枪剑戟忙个半死,一个媚眼亦能杀人无数——我总算知道了十四阿哥桃花眼的由来。
这几位皇妃当中,翊坤宫宜妃郭络罗氏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钟粹宫荣妃马佳氏是三阿哥生母,永和宫德妃乌雅氏是四阿哥、十四阿哥生母,不过同属于康熙当今五妃的景仁宫惠妃纳兰氏和延禧宫良妃卫氏都没有出现。
惠妃是因今年大阿哥被圈禁之故伤心成疾仍在休养,而良妃却据说已经连续几年不曾出席除夕家宴了,至于什么原因我尚不得而知,但一看到八阿哥我就不难记起当初我第一次去延禧宫给良妃送药时在白梨花树下看到的那一个低眉顺眼、习惯只留一个淡淡秀雅侧影给人的清丽女子。
之后皇室近支的王、公、贝勒也统统到齐,除夕宴于亥时正式在乾清宫西殿开场。
即席,满座顶戴翎然,翠凤明珰,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让酒数行,众皆豪饮,一举十觥,掷令作乐,比之下午又是另一种热闹。
按尊卑,我原该跟下面乡君们坐在一桌,却因幼时被抚育在四贝勒府之渊源,康熙特命内务府将我安排在四阿哥、四福晋那一桌。
我的坐处背后正巧是一只大高金鹤香薰,麝兰散馥固然没什么不好,久之亦觉难耐,无奈宫里规矩大,不得随意行动松散,我也只得食不言而已。
清朝人过年也压根不看中央一套的春节晚会,只看戏作耍。
为庆佳节,二阿哥掌管的内务府早跟康熙请旨,特发五百两帑金,在西殿驾高台,命畅音阁梨园演《目连》传奇等剧本,共为宴乐。
名伶“文武昆乱”,出尽百宝,看戏的王公贵戚们则坐在红缎绣花的楠木戏桌前眉飞色舞,笑逐颜开,不时指点评论,见演至方寸妙处,则轰然叫好,兴奋鼓掌,活脱一副副追星族的老祖宗的嘴脸。
而四阿哥基本不怎样坐在位子上,时不时离座应酬,席上这些王室宗亲子弟不论年纪,个个善饮,细看下来,康熙的皇子里面居然要数大胖子九阿哥最能拼酒,连二阿哥尚且逊他一筹。
四阿哥跟十三阿哥看着不在一处行动,可是他们两人不论哪一个陷入劝酒的人的包围圈,另一人不一会儿就准保会过去混进那个圈子,把对方捞出来,再分开。
相形之下,总是在八阿哥身边的十四阿哥跟四阿哥之间就毫无和谐可言,而二阿哥又有二阿哥那一圈,本来观察这些阿哥们乱中有序的行动,比看戏有趣多了,但魏珠忽然到我身后,悄声请我移步到十七阿哥座旁。
因十三阿哥没有带福晋来,他那边看戏视野又好,十七阿哥便凑在他一桌同坐,我跟着魏珠走过去一看,才知是他系在衣襟上的小荷包松了,他嫌小太监们给他系上打的结不够好看,所以叫魏珠唤我。
十七阿哥和十八阿哥虽非同母所生,二人却是要好,十八阿哥跟我说他从前在宫里的调皮事儿,例必少不了十七阿哥的份,因此我尽管跟他接触少,心里对他总比其他小阿哥不一样些。
我侧身坐十七阿哥旁边,帮他系好小荷包,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红色大金橘递给我吃,我看到这个,想起前不久在霁月书屋和十三阿哥分吃一个橘子的事,不禁愣了愣神。
十七阿哥却以为是我手指甲上涂了蔻丹,不方便剥食的意思,遂叫过一人:“锡保哥,来帮忙——”
乍听到锡保这个名字,我立时想起一事:我在今年秋荻认识的蒙古人策凌乃是自幼从故土塔密尔称居京师,他直到康熙四十五年娶康熙第十女和硕纯悫公主,授和硕额驸,归牧塔尔密之前,在宫中颇有一群从小玩到大的满族阿哥伙伴,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的孙子锡保便是其中之一。
策凌曾在十八阿哥和我面前说过锡保对西洋枪械颇有研究,且语多推崇,只可惜为了锡保去年在私宅研制火药时意外被人引爆,炸死了自己庶母所生的幼弟一事,虽然调查出来错不在他,他还是引咎辞去军中职务,独剩下宗人府一个轻松职务兼在身上,今年更是连以往每年都有他份儿的随驾秋荻也推辞了不参加,宁愿待在京城每日只干些喝茶嚼蟹、吹笛哼京调、放风筝、揉胡桃、放鹰溜狗、斗鸡斗草斗促织的富贵闲事,不过也正因为此,今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废二阿哥、党争诸事,他一样也没沾着边儿,反而落了个无是非的好名声儿。
而秋荻时康熙御赐给十八阿哥两枝改装过的西洋连珠短火统,原是因他年纪小,就先交十二阿哥代收,等回京刻上了字再给他,后来十八阿哥病逝,上月在我搬入随园时,十二阿哥就禀明康熙将这两枝短火统交到我手上,算是一份纪念,当时十二阿哥也有提到锡保这名字,并说这短火统便是由他改装制成,若我还想刻字,只能问锡保,万不可胡乱寻找一般工匠施为,而我托十三阿哥找锡保刻字,十三阿哥说锡保自经大变就绝手不碰火器,我也就将此事放下,但锡保这个名字还是记住了,不料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却可得睹真容,我一时好奇,抬首跟着十七阿哥呼叫方向看过去。
从前看亦舒写的小说,有一句描写因为我一直不懂所以一直记住,那是写一个男性角色的出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什么叫做“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在我看到锡保转过身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明白了。
“刀借我用用!”锡保一走近,十七阿哥几乎是扑上他身,从他腰间夺下一把攥在自己手里,锡保只看着他,也不阻拦。
不知为何,锡保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等看到他却都噤若寒蝉,就连这一桌上另外坐着的几个多罗贝勒的行酒令声似乎也轻了下来,好像只要是锡保在的地方,气氛就有微妙变化。
十七阿哥拿的牛角把小刀外观做工只能称作精巧,但一拔出来,刃锋气寒,雪亮森然,可映须眉,端的是把切金断玉的宝刀,然而十七阿哥手起刀落,拿它来剖橘子,换作别人,不知怎样心疼宝刀,锡保看在眼里,一概无动于衷。
十七阿哥跪在椅上将橘子剖开齐整八瓣,先让了一瓣给我,又向锡保道:“锡保哥,这刀好使,送我吧!”
锡保摇摇头,不说话。
大约十七阿哥知道他脾气,一面回转刀柄递还给他,一面赌气道:“改明儿我赢了你家小幺,就要你这把刀!”
锡保听十七阿哥提到“小幺”的名字,展颜一笑:“好。我等着你赢他。”
说着,他拒绝了侍从递上擦刀的绢巾,直接转过刀面凑在唇边,手斜斜一拉,一口气吸去刀上淋漓沾染的橘子汁,唇角还残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