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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我那会什么样儿?”
“姑娘那会儿可真瘦,脸还没有巴掌大,就显着一双眼睛大了。”
我认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时间过得真快。想一想,我死后重生,来到云仙里……就像昨天的事一样记忆鲜明。
一转眼就是十年。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空气潮湿而清晰,柳树被雨水一润,那份绿色显得更加妩媚。沿着回廊朝前面去,拐到屋角,杜鹃已经开花,白的,粉的,花瓣和叶子上沾了雨珠,沉甸甸地垂下来。
我把伞放在门口,师公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书。
“师公。”
他转过头来,眉毛浓黑,目光如窗外澄和天气,他风轻云淡地说道:“过来。”
我走到他身旁,窗子敞着半扇,微风拂面,外面细雨蒙蒙,雨声沙沙的,连绵作响。
“昨天教你的,悟了几成?”
“其他的都明白,只是收功的时候总是收不好,拖泥带水的。”
“你功力尚浅,也欠缺历练。”师公指了指书架,“第二排靠右的那本蓝皮册子,你拿了去,好生诵读,用心领会。”
我把那册子取下来,这是师公手录的,封皮上“光华散记”四个字如风中劲竹,清秀挺拔。
“行李收拾好了吗?”
“初雪帮我收拾了。”
师公这几年,待我态度日渐温和,与一开始的冷漠严厉截然不同。与之相对的,我师傅白宛夫人却变得冷若冰霜,深居简出,这有大半年了,我只见过她一面,她一个字也没对我说过,比陌生人还陌生。即使见面,也唯恐避之不及,不复昔日循循教我的师徒恩情。
齐涵说她嫉妒我。如果我们俩是师姐师妹,师公偏爱我,她吃醋还说得过去。可她是我师傅,我有出息她也有光彩,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为什么搁到我师傅身上她就想不通呢?
这事儿起先只有我自己有所察觉,可山庄里头上上下下的人都眼明心亮,对白宿宛没有容人之量的私底下议论也是有的。姨母青鸾夫人,也为这个特意找白宛夫人谈过一回,却也碰了个钉子回来。
“对了,师公。这次我们还去雷家庄吗?”
“怎么?”
我抿嘴笑:“雷芳正月里给我写了信,说芬姐姐就快出阁,我要是再不去,以后想见一面可就难了。”
“苏丫头要出阁了?”
“雷庄主给您的信上没提吗?芬姐姐年纪不小了,几年前就定下了新事,嫁的是南奎姚家的长孙,师公,南奎姚家的情形您知道吗?”
“南奎姚家么……我与姚自胜早年见过,并无深交。”
师公的神情若有所思,微风吹着细雨洒进窗子,我过去想把窗子掩上,师公说:“敞着吧。”
我答应了一声。姚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南奎太远,这一嫁出去,只怕要再见面就难了。想到从此一别后,再会遥遥无期,不免觉得心酸。
阴雨绵绵,我和师公出门那天还在下小雨,为此改为乘车出行。车极宽大,坐七八个人也绰绰有余,现在只坐我和师公两个,空余的地方装了行李、书本、吃食,甚至还可以摆开地方下棋。师公棋艺高深,我只是粗通,下了一盘他就不同我下了,大概赢了也没有成就感。
过几年我陆续跟师公出过几次远门,早已经习惯在车上打发时间。看几页书,若有所情悟,就将书掩下,闭目养神,把刚才看的东西在心中再默诵一遍。过一会儿我再睁开眼时,师公盘膝闭目,正在打坐。
他闭起眼的时候,人看起来有几分稚弱,像个文文秀秀的书生一般,仿佛来阵风就可以吹倒。
风越来越紧,雨丝从窗口洒进来,我探过身伸长手臂想把车帘扣上,车子却在此时转弯,我忙撑住车壁,才没有整个人倒下去压在师公身上。
他缓缓睁开了眼:“你做什么?”
“雨水进来了。”
他看我一眼,抬手将车帘扣上了。
我讪讪地坐回去。车帘一扣了起来,车里就显得昏暗多了,能清清楚楚听到两个人的呼吸的声音,师公身上的衣裳明明没有熏香,但是我仍然能闻到一肌淡淡的清雅的香气,是墨香?是茶香?还是……
真奇怪,师公从来不打我,顶多是训斥,可是我对着他时却觉得全无抵抗之力,一个浅浅的眼神就能让我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那双眼,黑漆漆的眼珠,瞳孔中映出我的身影……
我没话找话说:“师公……你和雷庄主,是怎么熟识的?
他头也没抬:“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这不是……觉得您的好友不多么,数数除了雁三儿,也就雷庄主能算得上一个了。”
师公看了我一眼,复又垂下眼帘:“他也算不上是我的好友。不过是他曾经遇到大仇人,我当时正好遇上,就出手帮了他一把。他感念至今,每个都写信相邀,我有时候得闲,就去那里盘桓几日。”
就如此简单?
我们到雷家庄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天气暖洋洋地。雷芳像只小老虎似的从大门里头冲出来,欢呼了一声,一把把我抱着就举起来——
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拍打她的手臂:“喂,快放我下来!”
雷家的家传剑法十分霸道,雷芳现在看起来还马马虎虎,但是人不可貌相,她一出手就力大无穷,真让人吃不消。
“我可想死你了。”雷芳笑嘻嘻地把我放下地,朝师公行礼,“纪前辈好,我爷爷念叨您好些天了,就怕您不来。不过他这会儿不在庄里,得晚上才能回来。〃雷家庄里里外外张灯结 彩,一派喜气洋洋。
师公一起,我们俩顿时轻松多了,我小声问雷芳:“芬姐姐呢?”
雷芳有点不大高兴地说:“她把自个儿关在房里谁也不见,我去叫门她也不理。春姨说要出嫁的姑娘心里总是烦闷惶恐地,她这样也不算奇怪。”
南奎如此遥远,这一嫁出去,也许一生再也见不到亲人。换成是我,我也怕。雷芳显然不明白,虽然是亲姐妹,可是她和雷芳完全是两种性格的人,雷芳心细,遇着什么事都思忖半天。雷芳是典型的先做后想,甚至做了就做了,事后也不去想的人。
“这次你多留些日子吧……”雷芳挽着我的胳膊,“姐姐一走,就剩我自己啦。其实我觉得她挺想不开,好好儿的,干吗要嫁人。我就不想嫁人,我要把雷家剑练到登峰造极,让别人一提起我来就竖起大拇指。”
“我还是先去见见苏姐吧。”
雷芳嘟着嘴看我:“哎,你去也是白去,她现在不肯见人……”
我敲了两下门,轻声说:“苏姐姐,我是齐笙。”
里头静了一刻,雷芬轻声说:“请进来吧。”
雷芳十分意外,小声嘀咕:“肯定是因为你远来是客,她才给你面子的……”
雷芬站在门内,她穿着一身浅蓝色衣裙,素面朝天,头上也只插了根银簪,通身上下没有半分待嫁新娘的喜气,反而透出一股浓浓的孤清来。
我们相互见过礼,雷芬淡淡地说:“坐吧。”她倒了两杯茶来,我起身接过,微笑着说:“芬姐姐。恭喜你了。”
雷芳嘟着嘴:“有什么喜的……”她这张嘴真应该加把锁在上头,净说拆台的话。雷芬并没生她的气,反而耐着性子向她解释:“芳妹,我和你不一样。我在剑法上头没有什么天分,原来还想着二十岁的时候会有什么转机,可是现在我已经二十多了,骨骼经络都定了……你比我强,以后要好生听爷爷的教导,不要总和他顶嘴……”
雷芳的头慢慢低下去,眼圈儿都红了。
“打小我的剑法还是你教的,我都能成,你怎么就不成 ……”
“不行就是不行,”雷芬笑着说,很是坦然,“二十岁前修不成剑气,这辈子就不用再拿剑了。”她转头向我说,“习练幻术应该也是如此吧?”
我点点头。不过我们修炼幻术天生悟性最为重要,第一关过不了,就不用再白耗工夫了。
雷芳扯着雷芬的袖子,小声说:“姐,我舍不得你走……”
她越是嘴硬,越是说自己不在乎……其实她的赌气正是因她在乎。
无父无母,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妹,一朝分离,再难相见,怎么会不难过?那种感觉,就像从身上活生生剜下一块肉去一样。
雷芳忍不住紧紧抱着雷芬号啕大哭。
雷芬拿手帕替雷芳擦脸,轻声说:“别哭了,将来你剑法有成,若是想我了,就去南奎看我。”
“嗯,对。”我故意替她帮腔,“到时候雷芳女侠名扬天下,御剑飞行,那南奎还不眨眼就到?”
雷芳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扑哧一声又笑出来:“净胡说,你知道什么叫御剑飞行啊。”
我笑眯眯地说:“咦?不就是练就一口飞剑,嘴里念念有词,再拉几个把式,喝一声‘去’。那剑带着人就飞天啦?”
连雷芬都忍不住笑了:“你这丫头,真能搞怪,戏台子上扮戏的都没有你这么会编。”
“我又不是练剑的嘛。那你说说,御剑飞行是怎么回事儿?”
雷芳咬牙切齿,在我头上“叩叩”用力敲了两下:“就显着你牙尖嘴利了,不打趣旁人显不着你聪明吗?”
雷芬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打闹,拍了拍手说:“好了别闹了,正好你们替我再把东西理一理。对了小笙,我还有样东西,单留给你的。”
我被雷芳的挠痒神功打得落花流水,笑得浑身都没劲儿,靠在雷芳身上:“什么东西啊?”
八成雷芬收捡东西,不能带到婆家去的,留下来大家分一分当个念想。雷芬喊她的丫头:“石榴,把我床头那个木盒子拿出来。”
“我还记得你头回来雷家庄的时,要找更幻术有关的旧书,这一本是我这回又翻寻出来的,看着是极旧了,到底有用没用,我也不太懂。你拿去吧,兴许用。”我的心跳猛地乱了一拍,不知道为什么,就看这么盒子,我就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雷芬将盒子朝我面前轻轻推过来。我只觉得手指尖微微发颤,深吸了一口气,手按在铜扣上,用力按下,再掀起。
盒子里垫着绸布,装的也是一本薄薄的旧书册,与我手里那一本质地一样。回到了屋子里,我轻轻拿起书,掀到第一页上,看到上头清秀宛然的字迹说不出地眼熟,可是又觉得非常陌生。
我把原来那一册取出来,和今天雷芬给我的这一册放在一起比对,书册的大小薄厚、质料、字迹,全都一样。如前一册一样,第一页上只写了一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深吸一口气,再掀开下一页。
这一册比上一册内容要少,通篇从头翻到尾,只有数千字,讲的是梦幻之术,这法术我早已经学过,白宛夫人教过我,师公也有讲过。梦幻只术是极粗浅的一门幻术,佐以药香之类的东西,令人在梦幻中得见种种异象。世人常说的春梦了无痕,其实也可以归在这一门法术里,不过那是下三滥的把戏,跑江湖的才耍弄那些。还有就是暗算谋害人的噩梦术,也可以归在这一类里。
我翻到最末一页,上面也有一行字。
“但愿长醉不复醒。”
与那一册一样,首尾的两句话遥相呼应。
我细细咀嚼这两句话,越想越觉得头绪繁杂,难以理清。
再细翻了一遍,上头只讲了一些梦咒梦理,还有便是写简单的修习之道,其中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