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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替雷芬担忧起来。雷芬一定也是知道姚家的大概情形了,心里才惊惧吧?嫁到这样一个人家里去,这日子该怎么过?雷庄主为什么要答应这样一门亲事呢?
师公仿佛知道我心中的疑问,他看我一眼,只是重复了一次刚才在屋里说过的话:“你不要说话,跟在我身后。”
说话的工夫已经到了正厅,雷庄主笑呵呵地迎出来,携着师公的手进了厅里。
“来来,这就是我那大孙女婿了。”
虽然还没正式成亲,但是雷家姚家名分关系已定,雷庄主称他为孙女婿也很自然。
厅里有个穿秋香色长衫的少年,长身玉立,朝师公深深一揖:“晚辈姚正彦,见过纪前辈。”
这就是雷芬的夫婿?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我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眼。
这人若是在别处看见,肯定只当他是个普通的书生而已。瞧上去文质彬彬,温和无害,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整个人干净清爽温和,上看下看,怎么都和那个“毒”字扯不上关系。
“你就是姚自胜的孙子……”师公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他的喜怒情绪。“正是。祖父在世之时,曾和晚辈说起过纪前辈的事情,对前辈很是推崇。”
师傅已经说了,阴狠记仇毒辣是这个世家的本性和传统。身为这家的长孙,未来的当家人,他怎么可能无辜无害?
雷庄主满脸欢悦,看起来对这个姚家来的孙女婿并无成见。他们商议明日的事情,几时起身,几时告别,上路动身,走哪条路,嫁妆如何运送等问题。雷家庄的管事手里捧着写好的帖子一项一项地念出来,大到物件随从安排,小到一线一盒的安置。我听着都头昏脑涨,只觉得天底下的麻烦事,再没有比成亲更可怕的了。
好不容易他们终于将那张帖子上写的事项一一议完,师公起身,我也跟着出来。外头雨还没有停,一把伞下头,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被雨幕隔开了。
师公低声问:“看着了?怎么想的?”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咬人的狗不叫。”
师公脸上仿佛掠过一丝笑意,也许是我的错觉。
“当年我遇到他的祖父姚自胜时,也就是这般年纪。制毒用毒下毒的功夫且不定,单论这份内敛沉稳,他就比他祖父还强得多。功夫不好可以再钻研,性情才是最重要的。”
我瞅着他心情好,拿准时机问:“那师公你看中我偏爱我,是不是因为我……性情好?”
师公转头看我,眼风嗖嗖地好像小刀子,看得我把头低下去了,才又抬步朝前走。我急忙举着伞跟上。
过了半响,听得他慢悠悠地说了一个字。
“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变得小了,细如牛毛般飘飘洒洒。我陪着师公一起用了晚饭,他忽然轻声说:“今晚你留在这儿。”
他语气很淡,我手里端的茶盘却晃了一晃,险些跌落。
“师公?”
师公缓步走到窗前,雷家庄已经处处掌灯,在雨中看着点点灯火,带着一点点细碎的光芒,十分瑰丽。
“我希望是我想多了。不过这桩喜事,总让人不大放心。”
我安静地听着师公说话,不出声。
“早年有件恩怨……”
可是后面,他又停住了,我急得不行,又不能开口催问。
过了一会儿,师公又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让你知道也好。将来你一个人要出门的话,总该知道什么人该防备,什么事该避讳。”
我把手里的茶盘放下,眼巴巴地看着师公。
“姚自胜可以说是姚家这几代,最厉害的一个人物了,他能忍,耐忍,做事不择手段。他初出茅庐,就干了一件让当时所有人都不能忽视的事情。”
“当年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寿筵,有人用一只毒蜈蚣暗算了那位夫人,又三言两语,挤兑得那位前辈当场自尽……”
我的心怦怦直跳。
这件事,巫真也说过!当时,她和巫宁也在场,并且是这件事的参与者。
难道,那个用毒伤人的,就是……
“用毒蜈蚣伤人的,并不是姚自胜,可是那只蜈蚣,却是他养的,剧毒无比,当时那一场寿筵上能人异士可不少,却没一个能解得了那种毒。后来,伤人的那个人送了解药来,送要的那个人亦是个少年,他就是姚自胜。”
这与巫真讲的那个,是同一个故事。但是,在巫真叙述的故事中,并没有提到众人的名姓。在她的故事里,更多地讲了文飞与她们的初遇还有负心……
现在,这故事中的另一个名字,也浮现了。姚自胜——
但师公讲的这段故事中,并没有提巫宁和巫真。同样,巫真在讲述时,也没提到师公。
“师公,当时,你也在场吗?”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那一场变故,崛起了好几个少年俊秀的后辈,姚自胜就是其中一个,他下毒解毒,神乎其神。现在提起那一件往事,大概,有不少同辈的人还记忆犹新。”
我又问:“那,第一次来下毒的那个人是谁?”
师公并没有回答我。
我想,也许那是一个更让人忌惮的人物。
连姚自胜这样的人也甘为驱使,那个人,岂不是更厉害?
“我告诉你这段往事,并不是要给你讲个故事听。”
我马上老实起来,乖乖坐好。
别惹得他不快,那就什么都没得听了。
“上一代的许多风云人物,都是从涂家庄那一场变故开始崭露头角,可是后来的际遇,却是大不相同,正邪难辨。有的人,你觉得他是邪派出身,可是他偏偏正气凛然,成就非凡。有的人……却在放出光亮之后,飞快的坠落——快得,让人来不及惋惜。”
我安静地坐着,可是心里却无法平静。
成就非凡的人是谁?飞快坠落的人是谁?傻子都知道,成就非凡的绝不是我。除非身败名裂死状凄惨也算是成就的话,那我上辈子可以算是“非凡”。
“所以……您的意思是……”
“你要记住两句话,第一句是,千万不要行差踏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是好是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是好是坏。”师公脸上没有半点和软的表情,甚至是疾言厉色。我都记不清楚距离上一次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有多久了。
“是。”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我不是一个真正十来岁的女孩子。十来岁的少年人,就算再懂事,也会年少气盛,也会冲动,也会骄傲,会做一些——事后明明后悔莫及,还嘴硬不肯承认的事。
“那,第二句是什么?”
我隐约觉得,这第二句,更重要,比第一句还要重要得多。
这第二句,应该与我有关。
“如果你有了比别人宝贵的东西,比别人强大的本领……在你能真正保护自己,不受任何欺骗、伤害和抢夺之前,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拥有的一切。”
他的语气在两个地方加重了。
一个是永远,一个是任何人。这两个词,平时都已经不普通。
现在从师公口中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其中全是惨烈冷厉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明白了吗?”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
“不明白也没关系。一天不明白,你就一天别出师。一直圈在家里,虽然没出息,可起码不会丢了小命儿。”
外面牛毛似的雨雾像是一张网……密密地笼罩着一切。
这样的天气,让人觉得烦闷、无力、困惑、迷茫……又不知道该如何挣脱。
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口,声音有点不大自然:“师公,您再多说一些姚家的事儿给我听吧。”
他看了我一眼:“你想知道什么?”
“那个姚自胜啊……他,他后来的事。对了,姚正彦说他祖父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师公干脆地说。
“呃?”
“姚家发丧时说他是病亡,不过没有人相信就是了。往上数数,姚家几代家主,不管是有本事的,还是无能平庸的,没有一个有好结局。”
这的确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
后来师公没再和我说什么,夜已深,我服侍师公洗漱休息,自己躺在西厢房里,怎么也睡不着。
师公的话虽然不多,可每一句都像暮鼓晨钟一般,重重敲在我心上。
我心里乱纷纷的,明明对当年的事情知道的更多了一些,却觉得更加迷惑。
姚自胜……姚家……
那次涂家庄的寿宴,到底还有多少人适逢其会了呢?其中又是对哪一个的影响最大呢?
巫真认为是文飞。
她对文飞如此仇视,如果据这一点来判断,那文飞的背弃是罪魁祸首。
可是,可是我觉得不是……
没有了爱,就走上了邪路?就心性大变大开杀戒?那不是我,不是我的性格。我虽然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和本领,可我的性格没有变。我不会那样做。
一定,有别的人,别的原因。
而师公,他在我的过往中,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只是一个旁观者吗?不,不会的……我能感觉到,师公对我,对现在这个小齐笙的注重,并不那么单纯。
连雁三儿,连巫真,都不是那么单纯。
还有文飞……太乱了,线索少得可怜,我实在理不清楚。我翻了一个身。
远处传来人们忙碌的声音,明天是雷家庄的好日子,大小姐出阁……虽然喜庆热闹都是姚家的,可是雷家也一样有许多事情要办。白天我听他们议的事,也要想雷老庄主行李拜别,接着还有鞭炮锣鼓、送亲、开席……然后,雷芬就离开了雷家庄,不再是雷家庄的人了。
我翻来覆去,快四更了才打了个盹,只是刚刚合上眼,就又被外面的动静扰醒。雷家庄人人都早早地起来了。
我用冷水泼了下脸,感觉精神了一些。东屋里也传来声响,师公已经起身了。我赶紧把头发挽好,开门出去打水。师公擦完脸,把面巾放在盆架上:“你去雷芬那里吧,有什么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一声:“好。”
我过去的时候,婢女们她们都站在门外,远远地就朝我摆手做嘘声的手势。我轻声问:“怎么了?”
“外面两位姑娘在拜夫人的灵位……”
屋里静静的,不知道她们会在母亲的灵位前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雷芳将门打开,憔悴的脸上虽扑了粉,但还是能看出哭的痕迹。
“小笙你来了?”
“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
雷芳笑笑,显得有些勉强。
一旁枣子领着四个有些年纪的妇人走了进来,朝雷芳行个礼:“二姑娘,大姑娘该梳妆更衣了。”
雷芬安静地坐在帷帐内,只穿着单衣,披着长发。
从我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她的侧影。
那些女人忙碌着,替她绞脸,梳头,上妆,梳髻。她不再梳姑娘的发式,换成了妇人的发髻。等一切收拾停当,最后一条锦带也系上,四个仆妇垂手退开。雷芬缓缓站起身来,她那身大红的嫁妆上有大朵的牡丹锦绣,唇上点着浓艳的胭脂,她皮肤白皙,胭脂的颜色极红极精致,令她看起来仿佛一个精致华贵的瓷人,美丽,却没有生气。她缓缓朝前走,环佩叮当,流苏摇曳。
外头人说时辰已到,雷芬看看雷芳,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