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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其安抬头:“换成别的行不行?毛笔太难用。”
张德海的老脸已再不能更白。
皇帝冷冷道:“若要一心求死,光凭几句话却是不够。”
叶其安耸耸肩,端起糕点奉上。皇帝顺手又拿了一块吃下。张德海的脸色终于转了回来。
不一会儿,太监来报,为太孙诊治的太医在门外等候召见。皇帝下令撤走糕点茶水,又将叶其安撵到一旁站着,召了太医进门。
小心翼翼、三拜九叩之后,老太医将太孙伤情细细报了。皇帝神色稍霁:“既是轻伤,尔等仔细着用药便是。安阳。”
叶其安上前跪听。
“你替朕去瞧瞧太孙,若有什么,即刻来回。张德海,将年前乌思藏进贡的药品一并点了让安阳带了去。”
张德海应了,派了人伺候着,便与叶其安、老太医一同跪辞出来,领人去盘点贡品。老太医急匆匆要往御药房赶,被叶其安一把揪住袖口。
“冯太医,殿下身边还有些什么人?”
老太医狼狈甩脱了袖子,连退几步,这才中规中矩地回话,显然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安阳郡主也是很发怵。
听到老太医报出的一串名号,叶其安眉头越皱越紧,等老太医说完告辞离去之后,终于叹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带了孙善,一路往东宫而去,越是接近,叶其安的步伐越是迟疑,几乎不愿挪动。偏偏平日大得离奇的皇宫,此时奇迹般地缩小,凭她再怎么一步三捱,宫门已然近在咫尺。
早有小太监头前禀告过她的到来。叶其安尽量面无表情地,从一众候在外面纷纷向自己行礼的各路宫女太监身旁大步迈过。东宫近侍前来引她入宫,孙善则加入了门外守候的队列。
一跨进门槛,一股夹杂着药味、脂粉味、熏香的气息扑鼻而来,浓腻而憋闷。若是可能,叶其安只想扭头离开,给自己的肺喘口气。
她的身影刚出现,室内十数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凤眼杏目,或端庄或明媚,映着珠翠金玉、绫罗绸缎,璀璨生辉。
皇帝说,成大事者,必有大痛苦。应该再补一句:成大事者,必享大幸福。
皇太孙斜卧在软榻之上,身上松松披着宽袍,看不到伤处。太医说他左肩被箭浅刺,只是皮外伤,不过受了惊吓,须静养些时日。叶其安却看不出一双眼亮如晨星的太孙殿下受到惊吓的依据,何况这么多人围在身边,算哪门子的静养?
这位东宫正主并未如同往常一句“罢了”省去她辛苦,而是静静望着她按部就班完成繁琐的礼仪。正好张德海带人送来了皇帝赐的乌思藏贡品,又是一番折腾,总算能坐下来说话时,叶其安觉得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身心俱疲。
还没落座,这些帝国身份最高的女人们中的一位立刻笑盈盈,卷着香风上前来,拉起叶其安的手,妹妹长妹妹短地一阵絮叨。被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拉住手叫妹妹——即便那张年轻的脸盖在脂粉下脱去几分稚气——叶其安心里不知叹了多少次气。
又一个女人上前来,拉住叶其安另一只手,不住夸赞她的秀丽,她的飒爽男装,状似不经意言及她脸上淡淡瘢痕和鬓角白发,顿时愁容满面,手中丝帕遮住樱口,大眼中泫然欲滴,眼看便要哭出来……
叶其安僵在原地,对生活在这群女人中间的皇太孙生出十分敬佩来。
她们唤的是安阳,怜的是安阳,看重的是安阳两字背后的皇帝和皇太孙。
而皇太孙,始终高深莫测地望着一幕“姐妹好的感人场景”,任由叶其安落在莺莺燕燕中不能自拔。
另外两个不为所动的人,一个是如今掌领后宫的宁妃,另一个,则是皇太孙妃,皇太孙结发三年的妻子。
多多少少,叶其安是将视线投到了这位即将成为皇后的女人身上。对方身上自然流露着贵族女子的恬淡高雅气质,仪容端丽无双,一颦一笑,皆是风华,与皇太孙坐在一起,相配之极,偶尔朝叶其安看来一眼,带着审读和考量,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受到重视,也不让人觉得被当作物品一样研究。
只是,那双本应属于少女的眼,在看过来的一瞬间,蕴藏着的,是老于世故、久经风霜后的成熟。
叶其安这么想着的时候,原本对她的疏离感中,就增添了几分同情。而这时,皇太孙妃的视线再投过来,却多了份凌厉。
刚好,那位宁妃发话了:“早前听说皇上封了位郡主,总没见着。我今儿瞧着,安阳的年岁应当不小了吧?”
“回宁妃娘娘,二十了。”六百年后,这个年纪或许还会被称为孩子,在这个年代,恐怕已经归入大龄青年的行列。
果然,好几双眼中震惊之后是惋惜,包括此前抓着她手叫妹妹的太孙胞妹南平公主。
叶其安装作不见,保持低眉顺目的姿态。
“是不小了。”宁妃微微蹙眉,保养上佳的脸丝毫不显老态,“按说更应谨言恭行,白的叫人笑话我天家女儿失了风范。便说这衣服,虽刚自猎苑回来,堂堂郡主,一身男人衣物,终归不好,紧着换了吧。”
“皇上却说挺好,准我常穿。”叶其安终究管不住嘴。
宁妃的脸色自然就变了,不再与她说话,同皇太孙交谈了几句,不多久便起身告辞。她一走,皇太孙妃也跟着走,皇太孙妃再走了,其余人更不敢留下,转眼间,热闹的房内只剩下了皇太孙和叶其安,还有两个近侍。
叶其安乖乖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直至实在没了耐心,由不住偷眼去看,却望见皇太孙直直望着她的眼底缠绕着浅浅笑意。
叶其安干脆起身,左右前后绕了几圈,觉得血液筋脉通畅了,才上前几步:“我看看你的伤。”
皇太孙望着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叶其安摸摸鼻尖,终于不耐烦伸手轻轻掀开他身上外袍。外袍下还有件白色里衣,左肩处有鲜血渗透出,泛着刺目的红色。
“伤得这么重?”叶其安皱眉。这伤势与她想象中的“轻伤”失之千里。
“你担心?”
“废话。”话音刚落,叶其安就愣住,想收却已收不回来。
皇太孙却是一笑,侧头轻道:“下去罢。”
两名近侍闻声跪辞。
叶其安要退开,却被拉住手腕。
“别去。”强势而又温和地声音近在耳畔,“不过想你陪我坐坐。”
想要挣扎,又怕动到他伤口,叶其安犹豫片刻,索性放弃,在他软榻边上坐下来。两人姿势暧昧之极,一瞬间,空气仿佛变得稀薄了几分。他身上的药味、血腥味夹杂在一起,充斥在鼻尖,叶其安的心不知为何就软了下来。暗自叹口气,她轻声道:“你知道,我们之间是没可能的。”
皇太孙却未似往常一样发怒。握在她腕间的手紧了紧,他后仰靠着头,眼光深邃迷离,久久不语。终于,他闭上眼,再睁开,眼底澄澈宁谧:“我知道……”
叶其安吃惊看他。
“……方才见你看她的眼色,我便知晓了。”他视线移向她,“这宫城,关不住你。寡人,关不住你。只是,我却仍是不愿放手!”
“殿下——”
“罢了,”他拦住她,“我不再逼你,只等你心甘情愿那日。”
既已见到他妻子,不能“心甘情愿”的理由便有了世上最充足的一个。
更何况——
叶其安垂下头,黯然不语。
“其安。”他唤。
“是。”叶其安抬起头。
“你为何不问寡人是谁的刺客?”皇太孙语气平淡。
叶其安的心脏却如同战鼓般激昂擂动起来:“……谁?”
“你却希望是谁?”皇太孙冷冷道。
第五十五章红豆
叶其安自皇太孙处返转干清宫,中途却遇上去替皇帝复诊的封青和香儿,脚步便慢了下来。香儿和孙善稍稍落后,叶其安与封青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皇帝的病情究竟怎样了?”叶其安问这句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
封青没回答,微微摇摇头。
“是吗?”叶其安却已明白,“他最近精神很好,所以我以为有你在,也许——”
封青瞥她一眼:“你当我真能起死回生,能常人所不能?”
“不过,皇宫这么闷,你都能呆得下去,也是能常人不能了。”
“大内御药房可非人人能来、时时能来。既来了,自然不可急着走。”
“但凡遇到医药二字,你其实可以六亲不认吧?”叶其安调侃他。
“我自晓事之日,除去师父,再不知六亲为何。”封青说着本应很感伤的话,眼底眉梢却尽是笑意,丝毫不见伤楚。
反倒是叶其安似有所感,眼望前方,叹了口气。
“我说我,你却跟着唉声叹气做什么?”封青收起笑,转开话题,“今日皇太孙被刺,可知是何人所为?”
叶其安摇摇头:“皇太孙吊足了我胃口,结果只说了两个字——漠北。”
“蒙古人?”封青面上添了几分凝重,“本朝建朝以来,北方战事不断,边疆百姓凄苦难言,只盼能早日停息……”他侧头看着叶其安,“小叶,此乃政事,你是女子,还是莫要过问的好。”
“你是要说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叶其安撇撇嘴,“我又不是后宫。再说了,我想过问也没法过问,因为这些国家大事、阳谋阴谋的,我根本就搞不懂,也就没兴趣去关心。”
“你倒确是个不爱操心的人。”封青一边说,一边想起什么似的,自怀中掏出个玉瓶,“在宫中有个好处,盛药的器皿倒是有不少好的。一日一粒。”说着,将瓶子递给了叶其安。
早在他往怀里掏时,叶其安已皱起了脸,这时无奈接过玉瓶,一面说:“话说我这药得吃到何年何月啊?——你其实一直记恨我将你守了十年的老参毁了,对不对?”
封青不说话,仰天一笑,大步朝前走去。
……
……
还隔着老远,就看见张德海站在宫门外,满面焦急地不住踮着脚朝这边张望,一见他们,立刻急步上前迎过来。
“哎哟,小祖宗,怎么才来?”比寻常男人尖细的声音此刻越发刺耳,“路这么远,也不兴打发车轿送。皇上都问好几回了!”
“有事吗?”叶其安稍稍加快了步伐。张德海小跑地跟在一旁,气喘得已顾不上说话。
进了朝东暖阁,一眼望见皇帝靠在榻上,举着本奏章样的东西,看得入神。
哪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叶其安舒了口气,上前行了礼,又替张德海作了传报工作:“皇上,封大夫在外候旨。”
皇帝却不宣召,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眼中精芒难掩。
叶其安初时有些吃惊,随即便坦然回视,直至皇帝开口。
“在你看来,封大夫医术如何?”皇帝合上手中册子。
“我不懂医术,纯粹以外行的眼光看,应该绝顶吧。”叶其安老实回答。
“与朕的太医相比如何。”
“各人攻研的方向不一样。”
“哼哼,江湖第一医的名号,岂是人人能得?”皇帝冷冷道,慢慢起身离榻。张德海上前搀扶,被他挥开。“安阳,”他唤,“随朕走走。”
……
……
叶其安扶了皇帝,就在宫内廊间散步。皇帝步履缓慢,微显艰难。他盛年时,恐怕也是魁梧健壮,如今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且虚弱无力、老态尽露。叶其安陪在他身边,不由有些心酸。
“你在可怜朕么?”皇帝突然说。
叶其安一怔,随即展颜。不错,骄傲如天子,怎么会需要别人的怜悯?
“陛下,”她轻轻开口,“给我讲讲你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