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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可怜朕么?”皇帝突然说。
叶其安一怔,随即展颜。不错,骄傲如天子,怎么会需要别人的怜悯?
“陛下,”她轻轻开口,“给我讲讲你的皇后吧。史书中能留下名字的女人可不多。”
“史书如何说她?”皇帝面上难得露出温柔之色。
“说她仁德,是你的贤内助。说你非常维护她,光为别人取笑她大脚,你就不惜杀人。”
皇帝轻轻一笑,眼神变得悠远:“是么。”许久又说,“她的事,朕藏在心底。”
叶其安会意,也笑:“常有人说帝王无真情。我却觉得,正因为不能如同平常人那样洒脱,长久深深压抑着,帝王的真情或许更加浓烈也说不定。毕竟,帝王要负担的东西实在太多,因而不能将感情当作生活的重点,才给了旁人这样的认知。其实,痛苦的是帝王自己吧?”
“有时听你说话,朕实在想封你个官做,可惜——”皇帝拍拍她的手背,“回去罢。”
叶其安应着,扶着皇帝朝暖阁返回。
走了几步,皇帝淡然开口:“皆是玲珑剔透心,偏偏勘不破一个情字……”
叶其安一震,低头不语。
皇帝却已自顾自岔开了话题:“你既说封青医术绝顶,为何却治不了你脸上疤痕?”
叶其安勾起嘴角:“是我不要治的。”
“却是为何?”
“常常忘记涂药吃药。何况,这是老天爷给我的纪念品。”
皇帝沉声笑:“你这丫头。”这一笑,平添了几分草莽之气。
回转暖阁内,张德海一脸焦虑迎上来。皇帝在他服侍下躺上软塌,一边道:“朕乏了,请封大夫明日再来。安阳,陪朕坐坐。”
“是。”叶其安应着,在榻边坐下,轻轻替他捶着腿。
“今日你在太孙那里见到宁妃了?”皇帝眯眼假寐,随意问道。
皇帝不问孙儿情况,自然早已有人跟他禀告过了。她在东宫的经历,大概也一字不拉地进了他的耳朵。叶其安点头:“而且还把宁妃得罪了。”
“得罪了便得罪了,有何打紧?”皇帝淡淡道,“朕那孙儿,一心纳你入宫。你这性子,若是真入了宫,迟早出事——你说,朕该不该去杀了你心上之人,好让炆儿得偿夙愿?”
叶其安动作一滞,微妙得只像是不经意的停顿:“皇上若杀了那人,便是杀了我。”
“你威胁朕?”
“这算哪门子威胁?皇上又不是不敢杀我。”
“放眼天下,如今敢与朕这般说话的,恐怕只是你了。”说完这句,皇帝的语气忽又变得轻松,“你可知朕为何乐意你陪着?——你也是这天下,独一个未盯着朕座下这位子的……”皇帝的声音渐渐掺杂了浓浓的睡意。
叶其安稍稍放轻了手上劲道。
“你去罢,”皇帝又道,声音更低,“叫人拟旨,召燕王进京。漠北蛮子,要翻天不成……”
出暖阁,将皇帝的话传达给张德海,又等着张德海去叫这个叫那个,等到终于把皇帝要拟旨召燕王回京的意图告知某个红袍官员,叶其安已经不耐烦之极,只是“燕王”二字稍稍分了些心,才不至甩手就走。张德海和几个官员似乎对皇帝将拟旨意图交由叶其安传达大为震惊,又不敢跑去问皇帝自己,人人脸上表情精彩万分。
话传到,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拟旨什么的自有人会做,何况还有个人精一样皇太孙坐镇,轮不到旁人操心,叶其安抛下张德海等人径直出了宫门。
宫门外已不见封青和香儿身影。看看天色,叶其安干脆领着孙善直接离开皇宫回自己的“郡主府”。行至北安门,车驾被挡下来,却是封青和香儿等在一旁,叶其安喜滋滋招呼两人上车。侍卫不敢阻拦,开启城门放行。出了北安门,与在城外相候的赵哲统领的郡主府侍卫会合。回到郡主府,天色已经暗了。
……
……
“召燕王入京?”封青端起的茶杯停在半空。
“对啊,怎么?”叶其安对他的反应很好奇。
“唔?”封青一愣,随即喝水遮掩,“无事。”
叶其安暗暗好笑,左右不过是跟雪儿郡主有关,也不揭穿,继续与小包争抢着解下来当玩具的史奴比。
封青斜眼看着,略带嘲讽地开口:“你这只虎可是越长越大了,若非郡主家大业大,寻常人真是供养不起。”
叶其安一怔,垮着脸:“这倒被你说对了。我自己也觉得越来越适应这种特权阶级的生活。果然由俭入奢是极为容易的。”
封青嗤笑一声,不再理会她。
扯过帕子擦去满手老虎口水,叶其安伸着懒腰起身踱到窗边,举头望着天上明月。
“你知道吗?六百年后,很难再见到这样清澄的夜空了。”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喉咙里轻轻哼吟起来。夜风轻柔,拂来花香隐隐,伴着叶其安时闻时不闻的轻吟,别有一番滋味渐渐涌上心头。
过了许久,叶其安无意侧头,才发现封青不知何时,一脸古怪表情地看着自己。
“怎么,吓倒啦?”叶其安假意在他视线前方挥手。
封青轻咳一声,放下手中端半天的茶杯:“只是听你哼的这词有些意思。”
叶其安笑:“‘红豆曲’,电视——是一出戏里头的。可不是我写的。”
“那自然。”封青不客气地回道,“瞧你平日说话,那会有这般文采?”
“小瞧人了吧?”叶其安走回桌边,找来纸笔,“那可是位相当有名的文人,不过大概三百多年后才出生,那时的天下已经不姓朱了。”一边说,她一边哼唱着,把歌词摘抄了下来,“有几句不太记得住了,也许不对。”写完,吹吹墨,递给了封青。
“若有夫子望见你这手字,有人恐怕得挨板子了。”封青拿着纸,凑近灯前,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封青念完后,久久不语。
叶其安看着他一脸的凝重:“怎么,是不是我记错,念不通?”
封青摇头,将纸张放在桌上,抬眼看她,神色复杂,半响叹口气:“你可知这词中深意?”
心里咯噔一声,叶其安沉默下来,脸上血色渐褪。
封青眼中几分怜悯:“我知你心中烦闷,偏偏面上装作无事一般。小叶,积郁成疾,便是千药万方也难将养。你既已下了决心,本就该将过往抛开,否则——”
“你为医者,你真能抛得开了?”叶其安猛然抬头反问。
封青一怔,语塞,许久,怆然一叹:“的确不能……”
第五十六章狭路
这一夜,叶其安跟此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睡不踏实,似梦似醒。朦胧间,好似见到床前月色之中,明明有那么一个清晰的身影,手执一页纸笺,一声幽然叹息,熟悉的感觉,熟悉得恍若已经深刻入骨、溶化为血液。
终于,猛然醒来,房中寂静无声,只有透过窗棱月光洒满一地。小包静静站在窗前,仰头望着窗外华美的夜色,月光在它身体勾勒出迷离的轮廓。听到她的声音,它乖巧回头,软软地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不知是心脏还是身体的哪里,有肉被切开,变成了不愈的伤口,一碰就鲜血淋漓。眼眶一阵刺痛,叶其安仰倒回枕,手臂搁在眼皮上,喉咙中不可抑止地发出类似于受伤野兽般的哀鸣……
……
……
清晨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干净夜里的闷燥。空气沁凉,混杂着泥土的芬芳,不时袭入房中。院内听不见鸟雀的声息,偶尔几声蛙鸣凑在雨声中,一下一下,仿佛交响乐中的定音鼓。
隐约闻得到夏天悄悄接近的气息了。
雨声久久不歇。
叶其安合衣赖在床上,搂着小包的脖颈,投向远处的视线没有焦点。
几步之外圆桌旁的地面上,一页纸笺还随着风不时微微飘扬。那是昨晚抄录的“红豆曲”,临睡之前,她将它带回了卧室。
夜里的情形跳跃着在脑海中回现——
那个手执纸笺的清冷身影——
不过是她自己的幻觉吧——
叶其安用力闭闭双眼,将眼眶的刺痛摒除意识之外。
小包突然扬了扬头,又栽倒回床去,张嘴打了个老大的呵欠。
“呃唔——”叶其安皱眉,“臭!臭!臭!!臭死了……”将头用力埋进小包颈中软毛里。小包被勒得直喘粗气,张口就咬在她肩上。“痛痛痛痛痛……”叶其安连连惨叫,叫的却不是虎口中的肩膀,而是手臂上虎爪勾着的一点皮肉。小心翼翼将虎爪掰开,挣脱出虎抱,叶其安半坐在床上,一边揉着手臂,一边侧耳倾听着雨声中掺杂进的别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事。你不去瞧瞧?”叶其安戳戳小包软软的肚皮。小包不耐烦地哼一声,摊开身体将她挤下床去。她穿鞋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门外不远处廊下,孙善正同裹在蓑衣里的一个侍从低声说话,见到叶其安,两人弯腰行礼:“奴才给郡主请安。”
“外面有什么事?”叶其安朝府门方向扬扬下巴。
那侍从看了一眼孙善,回答道:“回禀郡主,有人一大早便候在门外求见郡主。问他是谁,只说郡主见了便知。底下人不敢搅扰郡主,便让那人改日再来。那人不肯,已在门外守了半个多时辰。奴才斗胆来问问郡主见不见,好给那人一个准信。”
做了郡主府的主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跑来府门外要见她。
会是谁?会是什么事?
“一大早啊——”叶其安抬头望望天,“唔——叫他们把人带进来。”见到旁边孙善脸上顿时变化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什么内宅外宅的,不用理会。”
那侍从应了转身离去。
孙善随即遣人端来洗漱的水和热气腾腾的粥食。叶其安本没什么食欲,可又做不到真正的上位者那样将别人的劳动随意践踏,只得乖乖洗漱、坐到桌边吃东西。
小包见到自己那一大盆的食物,立刻从床榻跃下,闪身出门往后院跑去。叶其安几口粥菜才下去,见它浑身是水地跑回来,埋头到餐盆中风卷残云般大吃不停。孙善带着两个侍从乘这时拿了棉布替它擦干身上的水。
叶其安一边喝粥,一边看着小包盆里的食物迅速缩水下去,很快剩了个亮晶晶的盆底。
“你猪啊?”忍不住骂开,“这样吃下去,再家大业大也养不起了。”
小包打了个嗝回应她,抬头望着屋外渐渐小了的雨,似乎考虑了下是否要去做饭后运动,最后甩甩头,一扭身往床上爬去,爬到一半,忽然又转回了头,看向屋外。
叶其安也正好在此时搁下碗。
孙善吩咐着将碗筷餐盆收拾了,这才去将门外赵哲和带来的人引进屋内。那人一进门就跪下去,嘴里喊的是“公子”。
一道白影晃过。小包站在来人身边,上上下下地闻了一遍,尾巴像狗一样欢乐地甩来甩去。
“公子这虎——长这么大啦?”来人为了躲避小包,坐倒在地,声音有些发颤。
愣了几秒钟后,叶其安呼地站起身:“冯掌柜!怎会是你?”醒过神,一把将小包拽开,扶起了这位将她无意提到的“连锁”付诸于实践的精明商人。不过此刻看去,“临江阁”的大掌柜,大半衣服都被雨水浸透,形容狼狈、神色焦虑,没了往日的气度。
自从那时离开京城,叶其安便与“临江阁”断了联系,这次返京,也不曾去看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