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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报。命不该绝,死里逃生,鬼门关一转,从此
功力大增,英雄到处找寻用武之地。只追问:
“我老婆呢?”
单玉莲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节急转直下,悲剧竟变成荒谬的喜剧。武汝
大没有死,那么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武龙像一头蛮牛似地,来到这他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那儿是好夫淫妇幽会的阳台,
他认得——他还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过她离去。
如今这二人竟还合谋,把她丈夫谋杀,好明目张胆地寻欢。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钱和人都毫无保留地交予她,讨她欢心。爱她,换来这样的
下场!她一定也提出过离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干出这勾当。要不在如此文明先
进的社会,怎的牵涉到生死大关?
自己又为什么来呢?他已丧失理智了。这是愚蠢的行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驱
使他在半疯狂状态下,与这对头人算账。
——是借口吗?
其实是为了自己吗?
武龙眼里闪烁着无以名之的怒火,只有孤注一掷的赌徒,才可以如此的愤怒。他仿
佛听见自己的心狂跳,蓄锐待发。
一闯进门,二话不说,即与那不知就里的SIMON恶斗。
他失去常性地对付他: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她吗?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杀人要偿命!我要为
大哥报仇!”
纠缠间,把屋子里的屏风家具都推撞,那个百子柜,应声倒塌,一格一格,盛载东
方的春药、淫器,膏丹丸散油,来自中国、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圣贤们“不可
说”的建药之源,五色纷纷,都如天女散花,迎头而下。
武龙恨透了这个建魔!
武松撞到楼上,把那被包打开一抖,拔出尖刀。西门庆吃了一惊,叫道:“哎呀!”
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力略接一按,
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盖碟儿都踢下来。西门庆见来得凶了,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
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前,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四刀踢将起来,
直落下街心里去。
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左手虚照一照,右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
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
单玉莲的车子。左边车头灯已经撞毁,便是刚才直铲下坡时,一时煞掣不住。但又
无法检视,只颠簸着,也急驰至此。
镰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弯刀,冷伺着停下来的机器。
寂静主宰了这个城市的某一角落。
她车子停下来,有点惊诧这意外的、如死般的凄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灭绝了。乌
云已蹑足过来,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是迟了?抑或还早?
心肠肺腑都化成气体,随界总呼咯而出。只有一只无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
中,视若无睹地爬过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响,格外分明。她连自己眨眼的声音也听得
见呢。
前景如同一团黑雾。
她也得面对。
便开了车门,伸脚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突然地,电光石火地,一声惨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轰响。一个可怖的人影,在
楼上急剧地坠落,霹雳一下,撞在她车顶,顺势落在地面上。车子和人一齐震傈。
她眼前有千百颗火星闪着夺命的光芒。迟了!迟了!她凄厉地喊:
“你不要死!”
如同得病似地发冷发抖,半窒息地见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她的命运重复了?
在这急难关头,她惊惧得马上要上车逃生,不想地上这物体绊着她。顾不得一夜夫
妻百日思了,她只知飞奔上车,用剧烈抖颤的手开动机器。
武龙此时也飞奔下楼了。
一见单玉莲,即大声叫住。
车门关上,她半句也听不见,只埋首方向盘上,拚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车子只变得桀骛不驯,又不停咳嗽,单玉莲惶急得很。他来了!他走近了!
——终于开动了。
武龙在车子急驶之际,强横地拦截,伸张两手,攀上车头。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着一道透视的玻璃对望着,他只在拍打、叫喊……·他
不肯走。
单玉莲什么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全速前进——她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只知要脱离眼前凶手的魔掌。
武龙一直紧攀着车头。
一个急转,欲把他抛跌。他一时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车子会得辑过,武龙一手抓
着车门。太快了,乱间的车子问进一条窄巷,失去控制。车身一概武龙被夹在石墙和车
子中间,“吱——呀——”地一声响,人成了肉酱…。
车子不知不觉,把武龙挟带着,便在石墙上抢过,肌肉筋骨嘎嘎地一损胡涂。
终于在墙上划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这血痕颜色更加深沉。
单玉莲只道车子前进得甚艰涩,往外一瞧,登时魂摇魄荡——
一边哭喊,一边使尽蛮力,死命把武龙给拖出来。血污染了一身,头发散乱,形同
病妇。
是这可怕的铁铸的怪物把地播弄成这样子么?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像遭千军万马踩
踏过,白腻的青状的物体,断措断肢,血腥“呼”一下扑面袭来,味道奇诡,渐成尸臭。
她想伸手去遮挡一下。
她咬紧牙关,发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车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这个世界偏生穿不下他了。——如何开始,如何动手,先
搬抬哪一部分?
他几乎已是肉酱。
她抱着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肠寸断地哭喊。他曾像个巨人一样,遮天蔽日地立在
她面前。
她无意识地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听见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经远扬至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费
力把自己招回来。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避无可避。
他从来都没这般的快乐过。是一种奇特的快乐。耳朵嗡嗡地响,听着她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想把手伸出来,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个夜里,他竟然这样地死去了?
这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危殆的边缘上,正向后退却,一不小心,他就说不出心里的
话来。
忽然,天地蹬明起来。
他前所未有地爱着她,断续地用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说出来:
“----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可以从头——”
单玉莲听了,只觉这话自她一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又自另一边耳朵冲走了,
抓不住了。像一颗子弹,她中弹了,脑袋墓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黄泉路,孟婆亭,讲过什么?她自己讲过什么——
“我要报仇!”
单玉莲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报仇!你别死!我要救活你!从头来过!”
她奋力把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进车厢中。二人一身狼藉,车子只向医院飞驰。
心爱的男人!
单玉莲但觉她唯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计较,只要化活着。
人车又匆促地上路。车头灯已经坏了,车子也演不成军,但她勉强地开动。香港那
么热闹,何以此刻杳无人声?是人人都躲着,不愿意牵涉他人的恩怨爱恨之中么?
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单玉莲只在车头的玻璃上,见到自己焦灼的、颓败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纯、很甜、很清
秀。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被卖在张大户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个女孩同时进门,在
家学习弹唱,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白白净净的两个女娃儿。大人调教着,唱些前人
写就的词儿,似是而非,轻张擅口,艳艳的小红唇儿,人家的惆怅,还带着孩子气。呀,
头一个会唱的小曲儿,唤作《折桂令》呢:
我见他戴花枝,笑燃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
未见情儿。欧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
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时,她连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为什么她要长大?
为什么她要遇上他们呢?
做人真是难!
她在车厢中,凄楚地向着黑沉沉的天地惨呼: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你们放过我!”
车厢中忽起一阵阴凉的风,不知原由,风乍起,车上那《金瓶梅》,一页、一页、
一页,开始漫舞纷飞。
一页、一页、一页……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 “大户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
文钱” “打扮抽样,沾风惹草” “叔叔万福” “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
“不识羞耻” “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去与奴个眼色儿” “乐极情浓无限趣” “见了
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 “淫妇药鸩” “常言妇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
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 “琉璃盅,瑰油浓,小楷洒滴珍珠红” “枕上言犹在,于今
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他知妇人第一好品萧” “妇人眼里火极多”
“误了多青春年少” “实指望买住汉子心” “淫妇!我丢与你罢” “达达!你不知
使了什么行于,进去又罢了,可怜见烧了吧” “又见武松旧心不改” “这段姻缘,还
落在他家手里”
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语,越舞越乱,一页、一页,封悬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见前景。
单玉莲被前生的记忆苦苦缠着,无法摆脱。它们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来,左右上下地狂拨开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
车子轰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抛出来,该撞至不知什么地方去,书又被一把烈火,焚毁了。那男人,未了死
在她手上。
以后发生的事,单玉莲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着。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假如没有因果报应的话,便只是一些过程和片段。世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
只是民生小节。
武汝大没有死,他的体能竟变得很强劲。
SIMON没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欢娱。
武龙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一如大家相信因果报应呢,才会恍然顿悟:
武大是个好人呀,他前世被鸩杀,死得不明不白,今生应该得到补偿,给他一些
“奖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门庆骄奢淫逸,沉迷酒色,享尽人间美女,专一嫖风戏月,粉头都归他手上?妒
忌天下男儿!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岁,武功也就废了。当然此人并无杀人之心,罪
不致死,今也就留下来。
武松虽一介武夫,亦一条好汉,但前世连杀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应赔上一命了
吧。
然而今生过了,来世又将如何?
武大木盆遇害,他要报仇。西门庆不盆遇害,他要报仇。武松不忿遇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