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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我其实并不熟,只匆匆见过两三次,没想到却还记得我。我跟明娟的交往,只限于学校和家庭之外。我不爱谈我自己的事,也不爱介入她本人以外的事物,但明娟是开朗的女孩,容不得我不介入,也容不得我不谈自己的事,两人的交往,个人之外的一些什么,就有那么一点交集。她知道我家的一些情况,我了解她家的种种情形。
“明彦,你起来,把位子让给若水。”明娟把她弟弟赶到她母亲身旁的位置。连明彦正值叛逆的年纪,老大不情愿地,瞅了我们一眼,才慢吞吞地把位子让出来。
明娟让我挨着她弟弟坐。夹在他们姐弟之间,我只觉得绑手绑脚的,感到很局促。我不习惯这种场合,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才对。
灯光很快就暗下来。明娟的表姐穿着珍珠色的长礼服出现在舞台。场内陷入极地般的静寂,只见她面朝观众席,缓缓地倾身鞠个礼。
如果说,音乐是种天籁,是神赐的声音,与自然天人的沟通,是迈向高尚风雅的途径,那么,我必须很悲哀地老实承认,我永远也跨进不了那个世界。在那些萧邦、德布西、柴可夫斯基等古典大师华丽或悲怆的曲调笼围下,我的灵魂却领受不了那种慑魂的美。
相照于连明娟的如痴如醉;相当于场内那些乐众的全神贯注,我的“清醒”显得突兀与不谐调。在德布西华丽的曲调拂邀下,我的心中竟不合时宜地响起淡淡的海潮声。
一个半小时的演奏在我嘈嘈的杂想下,很快就结束。前数排的观众几乎都起身鼓掌,我被掌声震醒,也赶紧站了起来。
掌声久久不歇。明娟笑开了脸,比谁都兴奋;我附和地跟着她笑,也感染上这热烈的气氛。
“你别急着走哦!”她俯近我耳畔说:“散会后在隔壁酒店有个酒会,庆祝演奏会成功。你也要一起来,我介绍我表姐跟你认识。”
“嗯。”我用力点头。心里一边感到自卑不安,一边又感到兴奋不已;我仿佛自己也成了这个优雅瑰丽不凡的世界的一份子。
散场的人潮显得有些凌乱。明娟的爸妈和姨丈夫妇闲闲地站在舞台下方,交换彼此的心得;明娟的弟弟则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打着呵欠,不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瞅向我。
明娟拉着我到她父母身旁,分享他们的心得。我这才又注意到那个穿着鸽灰色西装的男人;他正朝后台走去。
“我看我们先过去吧!”明娟的姨丈说:“佳琪他们等会儿跟工作人员和朋友一起过去。”
“那就去吧!”明娟的妈妈知会大家,不忘招呼我说:“若水,你不急着回去吧?跟我们一起过去参加酒会好吗?”
“那是当然的!”明娟插嘴说道:“我好说歹说才将她请来,哪有那么容易就放她回去!”跟着拽紧我的手,转向我说:“走吧!”
我被她拽着,想不去也不行,只得老实跟着。激情过后,兴奋感冷却,此时我的心反倒生出一丝畏怯和惆怅,虚荣和自卑矛盾地交驱着我;既期待,又怕伤害。
外头雨仍未歇,丝丝地飘着。酒店就在隔壁不远,明娟懒得打伞,拉着我冒雨跑过去。
酒会设在二楼,已经有许多人先到了。我们各端了一杯鸡尾酒,才刚喝了口,便瞧见明娟的爸妈和弟弟及姨丈阿姨上楼来了。
“糟糕!”她赶紧转身背对他们,拿走我手上的酒,连同她的一并放在桌上,悄悄对我吐吐舌头,压低嗓子说道:“如果被我爸妈知道我偷喝酒,那就惨了!”
但她爸妈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厅中的人多是他们熟识的,一一的寒暄招呼掳去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
“什么嘛!害我白担心一场——”明娟皱皱鼻子,有些不快。转向我说:“若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我表姐他们过来了没有。”
“嗯。”我轻轻点头。
来参加酒会的人,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偌大的场地,放眼过去,仿佛都挤满了人。
我左右看看,趁着没人注意,把先前喝了一口的鸡尾酒一口气喝光。喝得太快太急,险些给呛到。
那东西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果汁,甜甜酸酸的,感觉很可口。我又看看左右,在这种场合,我想没有人会注意我这种不起眼的女孩,便大胆地又端了一杯,一口一口地啜饮起来。
酒精并没有作祟,只是有点轻飘飘的感觉。我张着眼,惊醒地盯着四周,不想却撞上了连明彦的视线。他正盯着我瞧,我对他咧嘴一笑。
“你在喝什么?”他走过来。
“这个。”我摇摇酒杯。“你要不要尝一口看看?”微仰起头望着他,随即想起明娟刚才懊恼的话,收回视线说:“啊!不行!你不能喝酒。如果被你爸妈看见了就不好。”
“你能喝,我就能喝。”他看着我,流露出一股少年的傲气。随手端起一杯酒,一口吞下。
“明彦……”我吓了一跳,眼光连忙逡巡左右,幸好没有人注意我们,松了一口气说:“你年纪还小,别乱来。”
我忘了自己只比他大一岁。他年纪比我小,却高出我半个头,面对他,我必须仰头,感觉有种怪异的不平衡。
他“嗤”了一声。“这才不算什么!比这更烈十倍的,我都喝过。你应该试试‘曼哈顿’,当然是纯的,那才叫喝酒!”
他抬着下巴,高傲地说着成熟大人的话,微睨着我。那神情,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维特少年。
这不是单纯的叛逆,我想,我对他的认知有误。
我低下眼,想避开与他目光再接触。
明娟不知从哪儿突然蹦出来,不由分说地拉住我朝场中钻过去。
“快!我表姐就在那里!江潮远也在——”
江潮远?
我愣了一下,停顿下来。耳畔蓦地响起那幽暗的海潮声,淡淡地凉进我心田。荒凉又悲哀的琴声……
“怎样了?”明娟纳闷地回头。
我摇头,试探地问:“你刚刚说……江潮远……”
“是啊!就是我常跟你提的那个江潮远。其实刚刚在‘文音馆’时,你应该也看过他了,他就坐在我姨丈旁边。在那种场合,我也不能太任性随便,连看他都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我简直崇拜死他了!”明娟闭了闭眼,露出不胜向往的表情。脸色随即又一变,变换个神秘的笑容,故弄玄虚说:“还有让你更吃惊的哪!跟我来!你马上就会知道。”
她根本不等我有任何反应,拉着我一直走到她表姐面前。我下意识退缩起来,她抓紧我,冲我一笑,硬将我推到前头。
“啊!嗯,你好!”我嗫嚅不安。
映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典型的现代美女;瓜子脸、宽而丰满的嘴唇、挺鼻,高而窈窕;兼具美貌气质的美。态度显得无比地从容与优雅,尤其她全身笼罩着一种无可言喻的光采,散发出淡淡的艺术气息,一点也不呛人或咄咄地惹人窒息,使人更能强烈感受到她的特殊与不凡。
由她身上,仿佛散发着一缕黯人的馨香;每个女人在她身旁,都显得黯然失色,全然失去了光采。她整个人,就像一颗珠圆玉润的珍珠,更有钻石夺目的风采,抢敛去所有宝石的光辉,自然而然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焦点。
她身畔略后她一步,伴随着那个穿着鸽灰色西装的男人——那个有着夜一样深邃黑魅眼睛的男人。
“表姐。”明娟的声音欣然又清脆。“这是我的好朋友沈若水。我常常跟她提起你,说我有一个又美又有才华的表姐!”
“你就是这么不害羞!”明娟的表姐羞她一眼,对我点头微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若水。没想到明娟有这么一个可爱的朋友。”温柔甜美的笑容,就像称赞小妹妹一样。
我却觉得不自在。我知道,那个形容其实是极度不适合我的。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可爱;我提早沧桑的容颜,从来没有一般少女的可爱天真。
“还有……”明娟把我稍稍一拉,带到江潮远眼前。“这位——江潮远先生。”俏皮地对我挤挤眼说:“江大哥是国际知名的钢琴家,你一定听过他的名字的。不只如此,他还是我表姐——年轻钢琴新秀宋佳琪的未婚夫!江大哥这次回国,除了为我表姐庆功,同时也籍此宣布他们将订婚的消息。”
“明娟!”宋佳琪嗔了一声,似乎怪她表妹的多嘴。不过,她脸上欢喜的笑容却说明她那声嗔怪并不是认真的。
她转眼望向江潮远,翦翦含情目,盈水汪汪的。
“恭喜两位!”我没有太吃惊,心里好像早就有这样的预料。我总是想不通世上为什么会有像宋佳琪这样的人,天下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她而存在似的,连那凉凉淡淡的海潮声,也是为她而响。
但听惯了优美动心乐章的温室兰花,深刻得进那荒凉悲哀的江浪潮声吗?
十五岁的我,有一颗早老沧桑的心。我总是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隐藏我内心无声的呜咽。
为什么?要让我听到那首清凄哀凉的琴曲?为什么?要让幽淡荒凉的潮声,飘荡进我心田?这离我,应该是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却是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了这个人?
命运总是喜欢跟卑微的人们开着恶劣的玩笑。像我这种在社会底层浮沉、生活边缘挣扎的人,根本不该有着奢侈的憧憬,却为何使我因着那双黑魅深邃的眼睛动摇?
“谢谢。”有着夜一样深沉邃远眼睛的江潮远,含笑接受我的恭喜。他的声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飘荡着一种江潮的回响,听仔细了,竟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算是邂逅吗?
他的眼神太遥远,像我这样微小的人,是看不进他的眼里;他深邃沉远的眼里,只闪耀得到钻石的光芒。
我们的眼对着眼,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他深邃的双眼如同夜一样的深黑。他对我无言笑了笑,只是笑了笑。
“佳琪!”
“潮远先生!”
不停有人向他们打招呼,趋近他们。他们是今晚酒会的主角,所有目光的焦点;我听着宋佳琪回应了几声流利的外语。
江潮远礼貌地点个头,轻拥着宋佳琪,微笑着转身背着我们走到一旁,很快就被人包围掩没。
“怎么样?他们两个很配吧!”明娟拍拍我的肩膀,口气又得意又骄傲。“大家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一对。”
“是啊……是很配……”我收回目光。说不出心底那种荒凉的感觉因何而起,微有一丝悲哀。
“我知道这件事时,还真不敢信耶!以前就听我爸妈提过江潮远几次,但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跟我表姐有来往。好像是我姨丈透过朋友介绍,认识了江潮远,他跟我表姐就那么认识——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明娟比手划脚,口沫纷飞地说起事情始末。“你知道,我一直很崇拜他,现在他就要变成我的表姐夫了——”她摇摇头,一副犹在作梦、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好像很兴奋?”我随口问道。心中始终锁着那丝微的酸,些微的悲哀,空叹无奈。
“岂止是兴奋!简直——简直——”明娟“简直”了半天,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贴切的形容。“我也说不上来!你从来不迷偶像明星,也没有崇拜的对象,所以不明白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是……就是……”她愈想解释愈说不出所以然。
偶像崇拜是一种情势迷情,质一变便升华,欠缺了一分执着,感受不到那种无奈的悲哀;就好像发热病似的,烧一退便人事全非,什么也不剩。广泛算来,大抵也可称得上是一种恋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