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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码他们可以在来世相爱,但我和高海明,连今世也不知道能否再见面。
这一天,我走上高海明的家,女佣开门给我。家里的一切,跟他离开前一样。野鼬鼠依旧凄凄地站在床头。他说过野鼬鼠这种动物,在遇到袭击时,会喷出奇臭无比的臭液退敌,他的不辞而别,也许是遇到袭击的反应,是我伤害他。
我走到楼下他妈妈住的单位拍门。
“伯母。”
他妈妈见到我,很愕然。
“请坐,邱小姐,很久不见了。”
我看到高海明的爸爸坐在安乐椅上,他比高海明的妈妈老很多,身体不太好,行动不方便。
她跟我说话时,他一直望着她,她偶尔也情深地回望他,他们是那样恩爱,是来世应该再做夫妻的一对人。
“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冒昧--”我说。
“不要紧,海明这个孩子很任性的,说走就走,小时候试过离家出走。”
“他有写信回来吗?”
“寄过几张明信片回来。”她说。
我喜出望外,问她:“伯母,能给我看看吗?我知道我不应该看他写给你的东西,但我真的很想把他找回来--”
“好吧,我拿给你看。”
她拿了三张明信片给我看。
第一张是去年寄回来的,是从日本寄回来的,没有地址,明信片上的风景是富士山寄出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二月?难道那一天晚上他真的在酒店六零六号房,知道我要进入房间,他走开了?
第二张明信片是布拉格广场,是从布拉格寄回来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个时候,天气这么寒冷,他在布拉格干什么?
“妈,爸,这里很冷,香港是不是也很冷?我喝了酒,身体暖和得多,不必挂心,保重身体。”
他在明信片上这样写。
他的酒量是很差的,他竟然在布拉格喝酒,天气那么冷,日子一定过得很苦,是我对不起他。
第三张明信片是上个礼拜寄出的,地点是美国三藩市。
“他也打过电话回来,但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他妈妈说。
“伯母,如果他再打电话回来,请你告诉他我很挂念他,我真的很挂念他。”我哽咽。
“好的。”她说,“我也很挂念他。”
我匆匆到旅行社买一张往三藩市的机票,他可能还在三藩市的。
到了三藩市,我想到一个新的策略,我在电话簿上抄下三藩市每一间模型店的地址,逐间逐间去找,高海明说不定会在模型店出现的。
我在栗子街一间模型店里看到一架已砌好的F十五战机,砌得很漂亮。
“这架战机是谁砌的?”我问老板。
“是交给别人砌的,我们有一个人代人砌模型,他砌得很好。”老板说。
“他是不是中国人?”
“对,他是中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他叫Ming。”
高海明是没有英文名字的,但来到三藩市以后,改了一个英文名也有可能。
“他是不是只砌战机?”
“对,他只砌战机。”
“他住在什么地方?”我追问老板。
“不知道,不过他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回来交货。”
我在酒店,整晚也睡不着。
“我可能找到他。”我打长途电话告诉梦梦。
第二天早上,我九点多钟就来到模型店等高海明,我怕他会早来。
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店里等他,两年了,我不知道他会变成怎样。
过了十一点,高海明还没有出现。
十二点钟,砌模型的人来了,他不是高海明,他是一个中年男人。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我问他。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原因,只是觉得战机比战舰容易砌,我是新移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
原来是一个毫不美丽的理由。
我失望地离开模型店。
临走前的一天,我在地下铁站看到一张寻人海报。一个男人在地下铁站两次碰到同一个女孩子,他想结识她,两次都不敢开口,下车之后,他又后悔,但从此再碰不上她,于是他在地铁站张贴寻找她,广告上写着:
你是她吗?
我们曾在车厢里相遇,毗邻而坐,
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
再来,已碰不上你,
你的笑容是那样甜美,萦绕心间,
可否重聚?
我的电话号码是五六六--六八四二,我的名字叫基斯。
是的,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再来,已碰不到你。
我问地下铁职员,我是否可以卖这种广告,他说,海报要由我自己印制。印制海报|奇…_…书^_^网|需要时间,我明天就要回香港,哪里赶得及?我写了一张字条,黏在这张寻人海报上,我在字条上写着:
野鼬鼠,
你在哪里?
我来过找你。
什么时候,
我们再一起吃天使的头发?
你说过物质是不会消失的,
只会转化,
你转化到哪里?
我在找你。
高海明会知道是我。
从三藩市回来,我跟梦梦吃饭,她刚从泰国回来。
“天涯海角去找一个人,你不觉得累吗?”她问我。
“女人可以为爱情做到她本来做不到的事。”我说。
“有一个人可以找,也是好的,起码有一个希望。”她黯然说。
我再一次上高海明的家找他妈妈。她给了我两张明信片,一张是从威尼斯寄来的,另一张是从意大利那不勒斯一个小岛Capri寄回来的。
“说不定他在那里。”他妈妈说。
十二月,我拿了假期,先到威尼斯,这是一个很凄美的城市,街上有很多玻璃厂,烧出美仑美奂的玻璃器皿。
“能烧一只野鼬鼠战机吗?”我问其中一个店东,并画了一架野鼬鼠战机给他。
他摇头:“这个太复杂了。”
我坐在船上游湖,高海明会在这里吗?
我问船家,他说没看见过这样一个人。
我知道他不会消失的。
离开威尼斯之后,我到了Capri。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岛上很多小屋,海水清澈。
我在海滩上流连,买了一瓶矿泉水,我写了一张字条,塞进矿泉水瓶里,抛出大海,说不定高海明在荒岛上会拾到。
我只能够这样想,说不定他已经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已经找到那一种在现世里找不到的明亮的蓝色,是Capri的海水也不能比拟的。
离开Capri,我去了布拉格,他曾经在那里寄过明信片回来。
布拉格的冬天很冷,漫天风雪,只有零下九度。
我住在查理士桥的一间酒店。
这一天是平安夜。我在圣马可广场走了一天,没有碰到高海明。在一条小巷里,我发现一间意大利粉的餐厅,坐近门口的一对情侣,正在吃天使头发。
我走进餐厅,冷得耳朵和鼻子都没有感觉了。
我叫了一客天使头发,我现在才发现天使头发是很好吃的。
“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在这里吃过天使头发?”我问漂亮的女侍应。
“有一个中国男人曾经连续三个星期都来吃天使头发。”她说。
“他是什么样子的?”我追问她。
“个子小小的,头发天然卷曲,皮肤很白,大概是三十一、二岁。”
原来他已经三十一、二岁。他已经走了两年,应该是这个年纪了。
“他什么时候来过?”
“是去年的事,他很喜欢这里的天使头发呢。”
我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她:“如果你再看到这个人,请替我把这个字条交给他。”
“他是你什么人?”她问我。
“是我最想念的人。”我说。
我离开了餐厅,回到酒店。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高海明送给我的巨型圣诞袜,我钻进袜里睡觉。
我怀着一个希望睡觉。
醒来看不到他。
这一年的圣诞节,他依然不肯见我。
我越来越觉得去年这一天,他是在富士山上那个房间里的,我曾经感受过他的余温。
是我把他赶走的,我怎能怪他?念科学的人,都很执着。
两种物质,只要温度、能量、位置配合,便可以产生反应,我在痴痴地等。
每当午夜醒来,我总是很害怕,高海明还在吗?他会不会已经不在了,转化成一粒灰尘,偶尔停留在我的肩膊上。
我不舍得扫走我肩膊上的灰尘。
天涯海角,他在哪里?
第四章天使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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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又来了,我到模型店去,我跟那个年轻的老板已经成为朋友。
“还找不到高海明吗?你两年多前写的字条还放在我这里。”老板说。
已经两年多了?
“你看到他,请把字条交给他。”我说。
“这一盒模型是有人指定要你砌的。”老板把一架雄猫战机模型交给我。
“指定?”我愣住。
“你已经帮她砌过两架,她很喜欢,所以指定要你砌,她就是那个每年送一架战机给男朋友做生日礼物的女孩子。”
“他们还在一起吗?”
老板点头。
“好,这一架免费替她砌。”我说。
我把模型拿回家,自从高海明走了以后,我接下他的工作,替人砌模型,我曾问过他什么时候停止替人砌模型,他说是当爱情消失的时候,我不会让爱情消失。
离开模型店,我买了一本书,在咖啡座看,就在咖啡座里,碰到程叠恩,她一个人。
她远远看到我,走到我面前坐下。
“你有见过晓觉吗?”她问我。
“什么事?”
“我们分手了,他没有告诉你吗?”她黯然说。
我摇头:“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他爱上了一个比我和你差很多的女人。”她不屑地说。
“我怎能和你比?”我失笑。
她很尴尬。
“从来没有男人敢甩我。”她说。
“有时候,你也只能够放弃。”我说。
她愣住,这句话是她当天跟我说的。
她在我面前无地自容,我没有因此高兴,关于晓觉的一切,我已经没有感觉。
余得人在十二月二十三日结婚,梦梦特地从日本赶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三年了,她已经是红透半边天的歌星,去年去了日本发展。我是死而复生。
只是,天涯飘泊的她,沧桑了很多,她手腕上仍然绑着那一条红绳。
“我仍然很舍不得洗手呢,怕会洗去皮肤上的灰尘。”她说。
“我也舍不得扫走肩膊上的尘埃。”我说。
余得人跟他的同事结婚,婚礼在天主教堂举行,看着他幸福地牵着新娘子走出教堂,我第一次发现,他长大了。在他新婚妻子的臂弯中,他显得那样稳重而高尚。一个男人,只要有一个女人爱他,他便显得高尚。
晓觉独个儿来观礼。
他把一张支票交给我,银码是三十万元。
“什么意思?”我问他。
“是你供我读书的钱,我一直想一次过还给你。”
“你拿回去吧。”我把支票塞在他手上。
“这是我欠你的。”
“你没有欠我,你说得对,当初我供你读书,只是一项投资,投资金钱,也投资感情。投资失败,不可能要回钱的,对不对?所有投资都有风险,在投资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要承担后果。”
“你跟以前真的不同了。”他用一种很尊重的目光看着我。
我仔细地看着晓觉,我发现他的一张脸原来很大,前额窄,耳朵很小,两眉之间的距离狭窄,颚骨突出,胡须很少,他活脱脱是犯罪学家CesareLombroso研究指出的罪犯的型格。原来象罪犯的不是我爸爸,是他。
天!我从前为什么会爱上他?
“你没事吧?”他看见我瞪着他。
“没事,可能是我不用再供人读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