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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哥想见你。”
*
晚上六点,城西一栋陈旧的居民楼,外壁脱落厉害,空气中夹杂着煤炭味。
有人在不远处对她招了招手,虞燃快步走过去。那人很矮,也很瘦,面孔看上去不到二十岁。
“季哥在里面。”
“好,我要见他。”虞燃说。
“现在开始不要接听手机,最好关了。”那人说。
虞燃关上了手机。
简陋的两居室,季赭躺在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根烟,烟雾很直地上去,近低矮的天花板时,才蔓延开去。
听到门锁声,季赭抬起眼眸,一双带着烟雾火星的眼睛对上了虞燃复杂的眼眸。
他挺起背,坐下来:“我今晚要离开这里了,所以最后找你聊聊。”说着越过虞燃的肩膀,看后头年轻的男孩,“小火,帮我去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小火问。
“烟,矿泉水,方便面,面包,什么都可以。”
小火领命走了,房间只剩下虞燃和季赭。
“你一直在这里?你到底准备怎么样?今晚走是什么意思?你打算永远做一个逃犯?”虞燃压低声音。
“那你希望我去自首,然后蹲进去,忍受暗无天日的煎熬?”季赭笑着反问。
大冷的天,他就穿了一件格子棉衬衣,下面是条黑色的丝质长裤,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眼神凛冽,孤独如雪。
虞燃错觉,他离她太远了,慢慢走近了几步。
“去自首吧。”她说,“我会帮你的,想尽一切方法帮你,哥,你相信我。”
季赭眼眸停滞,片刻后自嘲:“没料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你喊我一声哥,感觉真是复杂。”
“听我的,跟我一起去警局。”虞燃蹲下来,在他的脚步,抬头,清澈明净的眼眸对上他的眼睛,“我陪你。”
“你陪我?”季赭轻轻的呢喃,“你陪不了我。”
气氛凝滞。
“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你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你很早就躲开了。”他说着,伸手拢了拢她的头发,“燃燃,我这辈子唯一的错就是当年对你用错了方式,以至于你后来避我如蛇蝎。我赚了钱后,一趟趟开车去大学城看你,你都不肯见我,也不接我电话,你生日那天我在离你宿舍楼一百米的地方,等了一个晚上,你不肯下来。”
虞燃的眼眸逐渐发红。
“我不想做你的大哥,我想做你的男人,我想娶你做老婆,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和小时候一样。”他的手掌停留在她的发上,片刻后慢慢收回,“那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你什么都听我的,喜欢跟着我一块去玩,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每天都特别有劲,有希望,不像这八年,我活得特别难受。”
……
“我知道你很好,长得漂亮,气质好,人又正直,懂事,读书也好,能力也强,我想着我总该做点什么好配得上你,我总不能一直是个穷光蛋,一无分文,那将来怎么和其他男人争?”他说,“我做的那些生意,没有害过好人,我没有碰过毒,也没有碰过色,保留这个底线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做都做了,不如做大点,但是我不敢,每次都不敢碰,怕你会真的看不起我。”
“我喜欢你,我克制不住自己,我老爱看你,穿漂亮的裙子,涂上唇膏嘴唇亮晶晶的样子,我也克制不住自己想碰你。”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眸,每一字都很缓慢,“燃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血气方刚的年龄,最炽热,直接的感情,他的表达方式是伤害性的。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怎么办,他不懂恋爱,不懂浪漫,优雅,得体,尊重那些,他就是想对她好,给她最好的,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她甜甜地叫他大哥,亲亲她,抱抱她。
反正他会娶她,会照顾她一辈子,他不是想占她的便宜。
“我只想永远你的妹妹。”虞燃眼角湿润,坚定地说,“所以你错了,你不该那么对我。作为大哥,你永远是最好的,你照顾我,保护我,我喜欢你,尊重你,这些不变的。”
季赭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片刻后垂眸,长长的眼睫掩去了真实的情绪,涩笑:“那好,那就请你忘记我做那些混账事情,只记得我的好,永远喜欢我。”
“你真的要逃?”她轻声。
“我已经让底下的几个兄弟安排好一切,今晚走水路,从H市到F市的码头,再坐当地的火车去G市,那里有人接应我,帮我办好了证,到东南亚去。”季赭起身,迈动长腿,走到窗前,用修长的手指挑了挑窗帘,“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出发了。”
虞燃惊愕在原地。
他转过身来,薄唇轻启:“燃燃,一个小时后,我就走了,我们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见面了。”
韶光易逝,最美的时光,当即迅速回放在虞燃的脑海里。
她坐在他自行车后座,开心吃冰棍;他背着她奔跑在田野里;他省吃俭用,积攒两个月的零花钱给她买一管口红;他扛着一麻袋的头花,手机吊坠到学校来讨好那些排挤她的女同学;他拿着蒲扇,在无空调的房间给睡觉的她带来凉意;他在冬日亲手给她烘番薯,熬排骨汤;他在四十五度的工地上做苦力,赚的第一笔钱就是带她去海鲜酒楼吃大餐;他们在院子里嬉笑打闹,她狠狠摔了个底朝天,他紧张地过去,抱她起来,帮她涂药膏;他信誓旦旦要赚很多很多钱,带她去法国香榭丽舍大道买东西,带她去德国看天鹅堡,带她去环游世界……
那些彻底结束了。
今生今世,再无相见的机会。
☆、8
“如果我要你去自首,而不是永远做一个东躲西藏的无名氏呢?”
……
那晚,季赭离开H市之前,虞燃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因为当时她的声音很轻,灵魂像是脱离身体,潜意识里脱出口这么一句。
之后,季赭走了。虞燃在目睹他上了车,车子慢慢消失之后,立刻转身,竖了竖风衣的领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上,直到走出那条巷子,突然,她的小腿颤得厉害,完全提不起来。她站在原地,目光聚焦在前方空茫的一点,足足一分钟,又像是很久很久。
她知道今天自己做了什么,她丧失了一些做人的原则,一些道德准则,却也没有换来她真正想要的。
此时此刻,只能祈求上天让他逃得顺利,逃得越远越好,天涯海角,不被任何人找到。
就只能到这里了。
她抬起僵硬的手臂,用手指飞快抹了抹眼角。
回到家,庄非予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
“你去哪里了?”他飞速丢开手机,起身走过来,拽住她的手,蹙眉,“脸色这么难看?”
“随便逛了逛,外面风太大了,吹得头痛。”她浅浅地笑,声音有些哑。
庄非予凝眸,平静中带着坚毅的目光巡视在她脸上片刻,然后说:“吃过晚饭了?”
“没有呢。”
“那我给我做炒饭,你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下。”
他走过去,拿起电视柜上的遥控,调高了室内的温度,然后给她泡了一杯热乎乎的红茶,让她先喝着,他去做吃的。
“我们还是算了。”
他脚步微微一滞,转过身,眼眸清澈明净,反问:“什么意思?”
她捧着红茶,安静地坐在那里,安静的口吻,像是打过无数遍腹稿一般,谨慎,冷静,克制。
“我们在一起就一定会很辛苦,无论哪个方面。”她知道她给他的事业造成的阻挠,他的中金资本近日来因负面消息不断,股价大跌,她也知道她给他的生活造成的困扰,就如苑小翘说的那样,和她结婚后,他离自己的那个圈子越来越远了。
她根本就不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
“是我辛苦,还是你辛苦?”他问。
“我们都一样,因为不合适,所以会越来越辛苦,我哥发生那样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呵……”她轻笑了一下,语气变得艰涩,“因为你是我合法丈夫,你得承担这些和你无关的压力,不觉得不公平吗?你不在意其他人的非议,但自己家人的态度总不能忽视吧,你的家人非常不喜欢我,永远不会接受我,我们都知道这点,真的要逃避一辈子吗?”
“和你一起,我觉得很累,除了起初的幸福之外,现在就剩下源源不断的胆战心惊。”
“我要担心你家里人的反对,我要担心你朋友的质疑,我要担心你的事业该怎么下去……”她说,“你觉得爱情,或者说婚姻,一直潜藏这样的恐惧因素,是正常的吗?如果你心态很好,愿意忽视这些,坦然处之,我佩服你,但我自己真的做不到。”
他沉默,没有反诘,没有辩解,没有惊慌失措,很认真地听她说,等她说完—
“我先去给你做点吃点,等会我们再商量这个问题。”
“好。”她点头。
面对面吃完了饭,庄非予将盘和碟收走,在厨房里匆匆洗了洗。
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再旋上。
“很抱歉让你感觉这么累。”他微微笑了一下,“说实在,这段时间我也很累,从没觉得有这么多事,纷纷杂杂,令人厌倦。”
她抬起脸,对视他。
“但我没想过放弃。”他收敛了笑,目光变得肃然,头顶的灯光投射下来,在他的眼眸里有个很耀眼的漩涡,“我很意外,你竟然会这么轻易地说要和我分开。”
他放下瓶子,走过去,俯下身,目光与她对齐:“你说我们算了的时候,不会觉得难受?没有不舍得?虞燃,如果我们分开,你以后再也不会拥有我了。”
她沉默。
女人的勇气就是这么一回事,凝聚起来暴雨,有磅礴的力量,瓦解的时候就如同沙堡,只需要一分钟。
庄非予,真的是她拥有不起的男人,无论各方面,他们差距太大。
“所以,再认真想一想,不要那么冲动地说出那样的话。”他伸手拢了拢她的头发,声音沉如冬日的夜色,“虞燃,好吗?”
“那我们之间那些问题是不是永远解决不了了?你心里也明白,你说服不了你父母,还有,你已经被我害的那么惨,你都没有一点怪我的意思?”她吐字清晰,又有点残忍。
他平静的眼眸骤然被覆盖上一层冰霜,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怒气。
“一百个辛苦,一千个借口,只是因为你对我的感情—”他停顿了一下,笑意有些凉薄,“远远比不上其他的。譬如,你季大哥,是吧?”
“虞燃,你不要我也没事,别后悔就行。”
*
四天后,虞燃在办公室接到H市公安局城西分局经侦大队队长的电话,声称,季赭已投案自首。
虞燃震惊,完全的不可置信。
第一时间赶到公安局,隔着公安局的审讯室的小门窗,她看到季赭挺拔的背影,短而硬朗的头发,确认是他无误。
他坐在那里,对面的一名警察推过来一份类似表格的东西,他拿起笔,没有犹豫地签字。
落下最后一个字,他很自然地转过身来,目光对上她的,很平静,很轻也很重的目光。
和以前一样,只要超过六秒钟,他就能感受到站在身后的注视。
她看着他,不经意间,已经是满脸泪水。
他为什么会选择自首,她大概知道原因,绝对和所谓的道德准则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