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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呢,”子默笑起来,还是很木讷,“他好像很纠结,其实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什么‘只不过’,这关系到人的一生,如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名叫‘嘟嘟’,这象话吗?孩子有可能恨我一辈子……”项屿振振有词。
项峰和子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暂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对了,上次吃饭的时候见飞帮我想了个名字。”子默说。
“?”
“项悟,‘醒悟’的‘悟’,见飞说这个名字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项屿问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问。
“因为‘像雾像雨又像风’,所以项悟的排名在你们之上啊。”
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项家两兄弟的表情是多么难看。
看到子默的笑脸,项峰也陪着笑,只不过是苦笑。
这的确很符合梁见飞那古怪的逻辑,他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打压他,就算是给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鱼缸里“嗡嗡”的水声。项峰开了灯,站在鱼缸前看了一会儿,生活在海底的鱼总是很安静,耷拉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也许对它们来说,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幸福”这两个字,也许它们本来就离他很遥远,所以他也常常敬而远之。他质问过梁见飞除了工作还剩什么,但其实他自己也一样,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畅销小说作家”带给他的成就感远远超出了其他的东西,这对于一个从小经历了坎坷的人来说,是命运给他的一份非常重要的礼物。
他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着。
梁见飞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总是一脸尴尬,大约她觉得这是他的禁区,但其实不然,内心里,他一直坦然地面对所有事实。
妈妈在生下弟弟之后就患了忧郁症,弟弟五岁的时候,她抛下一切离开了。他们的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很忙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年少时对家庭的记忆充满了空虚和寂寞,也许对于他来说,只有弟弟是最亲的人。在学校里,他总是冷漠地站在角落里,看上去高傲,其实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别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经历,不是不愿意讲,只不过跟弟弟比起来,他是一个聆听者,而不是倾诉者。
他几乎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时候甚至包括项屿。他总是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见飞之前的那几任编辑),子默说他像一位温柔的兄长,但他知道那只是面具。
事实上,他是个内向的人,只不过更特立独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了小说里,有时是简单的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他习惯于躲在面具之后,以沉静的心看世界,直到某一天,一个勇敢而耿直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去撕开面具……
项峰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眼镜,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他远远地看着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张遗像,他其实想走过去祭拜他的兄长,他们曾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他终身难忘,但他又害怕走过去,因为冥冥之中,他从那个女人身上读到一种危险的讯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会有罪恶发生。
……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镜,接了起来:
“喂?”
“……是我。”梁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尴尬,也许是因为直播那天的不欢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们杂志的主编请我打电话转告你,稿子不错,快的话下周就可以发行了,所以想问你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
“我正在写。”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只是想多提醒你一次,怕你又忘了。”
隔着长长的电波,他脑海里闪现出她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也许她正蜷缩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遥控器的开关,神情茫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印象中,她总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一个刁钻的要求,见缝插针地跟他作对,让人哭笑不得。
可是渐渐的,他把这当作一种乐趣,他平静而沉闷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
通常,他接下来该跟她告别了,挂上电话,继续写作。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个故事上,于是他顿了顿,问道:“吃过饭了?”
“嗯……当然。”她沉默得有点……古怪。
“一个人吗?”
“……”
“?”
“为什么这么问。”
“……随口问的。”他说的是实话,他只是想找个什么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咒骂了一声,然后说:“说不定,侦探小说家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他没有接话,却在心里问:发生了什么?
她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那个人回来了。”
“谁?”
又是一阵沉默,可是项峰隐约中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跟他离婚的人。”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吃了一惊。他曾经不遗余力地用她这段失败的婚姻作为唱反调的武器,她却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受伤的样子,所以……他一直以为她早就放下了。
“你们出去吃饭了?”
“……对。”
“你们谈些什么?”
“不知道,事实上……”她顿了顿,“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喝酒了?”
“……嗯。”
“……”
“不过只有一点点……”她急着补充。
项峰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感到自己的胸腔起伏得厉害。电话两端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他们之间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在电话里挖苦起对方来,他们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安静。
“梁见飞,”他说,“能告诉我你打电话给我的目的吗?”
“……”
“你不是来催稿的。”他一针见血。
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也许还一脸苦笑:“真不愧是本年度最卖座的侦探小说家啊……”
“……”
“你骂我吧。”
“?”
“嘲笑我、讥讽我……或者什么都可以。就像你平常对我的一样……要更变本加厉。”
项峰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脚下布满灯光的城市。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原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她来说竟有如此大的“作用”。
“你还忘不了他?”他替她说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
“……”
“一顿饭就唤回了你对他所有的感觉吗?”
“我……我不知道。”
“你要我骂你什么?骂你傻,骂你贱?这样你真的会觉得好受一点?”
“……”
“听着,”他说,“那个人曾经对你做过什么,他带给你的快乐或痛苦,所有这一切都只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别人帮不了你。”
“……”
“我不想骂你——不想在这件事上骂你。现在你最好锁上门,洗个澡,然后睡觉。等你清醒了如果还愿意跟我谈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再继续。”
“……好。”她吸了吸鼻子,像是被他点醒了。
“再见。”
“再见……”
但她忽然又叫住他:“喂!”
“?”
“谢谢。”
“……”
“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我清醒了以后绝对不会跟你道谢,所以我想我最好现在先说出来……”
“……不客气。”
项峰挂上电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神色凝重。
他说他不想骂她,但他说了谎。
他想骂她,想骂得她狗血淋头,骂得她体无完肤,骂到……她脑子里再也不会有任何愚蠢的念头!
第二天是周日,项峰睡到中午才起床,他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周围以及下巴上的胡子都是精心修剪过的,有一种落拓却精致的错觉,头发有点蓬乱,不过他喜欢这样,等一会儿只要戴一顶黑色的呢帽就可以出门。
他用烤面包机烤了两片吐司,抹上巧克力酱和草莓酱,与之搭配的是一杯冰牛奶,他的肠胃也像他一样特立独行。
两点过五分的时候,他穿上黑色的呢大衣,戴着帽子出发了。今天下午有一个电影的试映会,是根据他的热门小说改编的,影片制作方一早就跟他打过招呼,请他务必出席。
这一周的下半周,雨停了,但是气温却降到了冰点。他驱车来到举办试映会的电影院,就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座大厦里。在地下车库等电梯的时候,他还在思考着连载小说的情节,忽然有个女人在他身旁轻声说:“你好。”
他转过头,惊讶地抬了抬眉毛,礼貌地回应:“你好。”
是……梁见飞的表姐?还是表妹?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穿了一件火红的呢外套,外套下面是一双黑色的高跟过膝靴子,他不知道那两只鞋跟有多高,不过总之当她穿上它们之后,他用不着低下头看她。
“我叫汤颖,是梁见飞的表姐——尽管她看上去比我年纪更大一些。”美人微笑着说。
“哦。”他扯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十分客气地点了点头。
“我上次跟见飞一起去参加了你的座谈会。”
“我知道。”他又点头。
“你记得我?”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梁见飞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苦笑:“我想你不是那种让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
她眨了眨眼,然后笑起来:“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
“你给人的印象有点冷淡。”
“冷淡?”他不禁皱了皱眉。
“是的,”汤颖的眼睛很有灵气,“尽管你常常在镜头前笑,不过总让人觉得眼神空洞了点……”
项峰没有想到她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说,便干脆保持沉默。
“我表妹是个有趣的人,”她忽又直直地看着他,“我听过你们主持的电台节目,很有意思。”
“谢谢。”
她还是看着他,双手插袋,一点也没有被他的沉默打击到的样子:“为什么你对别人都很冷淡对见飞却不太一样?”
她的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项峰怔了怔,面不改色地说道:
“也许因为我们都很厌恶对方。”
汤颖想了想,勉强接受地耸耸肩,没再说话。
就在他以为这段对话就此结束的时候,她又忽然转过头盯着他:“你有女朋友吗?”
他眨了眨眼睛,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确很有魅力,跟她在一起,仿佛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人害怕却也着迷。然而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只有些许窘迫:
“没有。”
“为什么?”她还是盯着他。
“这需要理由吗?”他也看着她,侦探小说家的本能促使他冷静起来。
“要的,”她满脸微笑,表情友善,言词犀利,“女人总是迫切地想知道一个对她来说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为什么迟迟没有伴侣。是因为他要求太高吗?还是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项峰抿了抿嘴:“恐怕两者都不是。”
“那么是什么?”她睁大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了,一阵寒风吹过,他没有迟疑地走进去,汤颖还站在原地,双手抱胸看着他,等待答案。
“认真看我的书吧,答案就在里面。”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