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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只儿女情长的是,无论唐家大爷是穿深衣还是直缀或是贴裹,必在腰间系些璎珞玉坠,也有鳌头独占镶着金丝线的荷包,也有白鹤展翅立松柏间的扇子套,自然无一不是出自妻子许蕙娘的手工。
月色下,唐云暖虽没听见父亲跟母亲说话,却眼见两人相携着走过斗春院的青苔小径,父亲唯恐母亲跌了,紧紧拦住她的腰跟手臂,母亲唯恐头顶松枝上的灰迷了父亲的眼睛,不时将手抬高将能父亲发髻可能会触碰的松枝扒开。
一行路走得这样情深意重,倒叫唐云暖羡慕不已。
人生能得一如斯伴侣,想来仕途上不顺些,后宅里争斗些,也算不得什么了。
斗春院的正房里灯火通明,丫鬟们早将暖炉烘得热热的,待唐有棋一进门便上前请安,随即解披风的解披风,取家常袍子取袍子。唐有棋一进屋便卸下了方才的严肃,将一儿一女搂了过来:
“看看看看,半个月了有没有想爹爹啊,爹不在,可有没有孝敬娘亲呢?”
许蕙娘很少这样高兴,从套件里来早沏好的狮峰龙井递给相公。
“他们两个倒还安生,只是日夜问我爹爹何日能离京,嚷得我头都痛了,那日本想绣只梅花鹿,穿好了针线偏偏忘了样子。”
唐有棋遂接过了茶,润过了嗓子放两个孩子各自去干别的,劝慰许蕙娘道:
“你也莫要太过操劳,也是我无用,到如今也不能劝通太太出钱让我出仕。”
许蕙娘温柔一笑,灯影下尤为动人:“相公可不要这样说,出不出仕我并不在意,只要咱们斗春院日日团圆,做不做官夫人又如何呢?”
唐风和跟云暖对视了一眼,有些窃笑,又正了脸色:“爹爹您早日休息,孩儿明早再来请安。”
两人迈步出了正房,却见紫棠一路走一路恨恨骂着谁:“势利眼的奴才,可有什么仗势的,不过是几个钱罢了,哄得你这样红眼的兔子似的。”
正房里父母小别胜新婚,紫棠这样嘴脸岂不扫兴,唐云暖遂赶紧拦下:
“这又是谁惹了你了,连你这样老实的人都能惹出骂来,可见是真过分了。”
紫棠见是少爷跟姑娘,赶紧行了一礼,沮丧道:
“还不是厨房里的那几个厨娘丫鬟们。咱们奶奶早料到大爷打京里回来是赶着路不曾吃饭的,吩咐下去炖一罐火腿鲜笋汤等着给大爷回来垫肚。这事是一早就嘱咐下去的,赏钱也给了一贯。”
唐云暖眼睛一眯,听出了门道:
“那汤呢?”云暖问
“奴婢可不是刚去了厨房想把汤取来,谁想到那几个势利眼的东西还没煮呢,我生气说了他们几句,没想到那几个厨娘嘴倒快,说什么一共六个灶口,其中一个是日日炖着太太喝的归元膏,这不理论,另有四个两个时辰前才炖完老爷的粥水跟汤,正炖兰溪庭里柳姨娘喝的燕窝,二爷要的鱼翅以及二奶奶的阿胶跟雨少爷的核桃羹呢。”
唐风和微皱了眉,又问:“不是还一个灶没用?”
紫棠几乎有些哭腔,却也得压低了声不教门口的大奶奶听见:
“就是这才气呢,我说就这个灶头炖也行,火腿跟鲜笋都是熟烂得快的。可那厨房里偏有个牙尖嘴利的小粗使丫鬟唤作杏蓉的,偏说才刚三爷的丫鬟藕荷来说三爷睡前是要喝……喝什么汤的,那汤虽已经炖得了,少不了一会儿要热热,不让我用。”
唐风和已经不小,稍通了些人事,见紫棠将那汤名略过去,便知道是三叔为房里事进补的东西。想来汤名不是什么鹿茸就是什么鞭。
唐云暖还小,紫棠也还是个丫鬟并不是通房,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名字自然是得略过去的。
唐云暖穿越过来前是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就算没听见汤名这些年来也风闻了三叔那些荒唐事。
唐家这个三爷跟藕荷的事素来是不瞒人的,可偏偏周夫人一向疼爱小儿子,遂也睁只眼闭只眼。朱门少爷在娶亲之前有三两个通房还是什么大事不成。
只是这厨房踩白顶红,是否也忒势力了点?
唐云暖不禁有些动怒,这势利眼的人古今中外何处没有,本来她也逆来顺受惯了。可在她心中长房若无钱也不得太太的喜欢被二奶奶之流排挤也就算了,少生些事端也好。
只是唐家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能跟在奶奶身边的自然是一等丫鬟,厨房一个粗使丫鬟排在最末等,却也学着看人下菜碟了,母亲好歹还是奶奶,若他日这丫鬟被收买往饭菜里下药或者也敢了。
唐风和眼见妹妹脸色凛然,刚要劝道,就见唐云暖回头先开了口:
“哥,祖父刚回来,明早定要早起请安的,咱们还是赶紧回抱厦吧。”
唐云暖云淡风轻地一转身,别说是唐风和,就是眼前的紫棠跟前面打着灯笼的红豆都有些惊讶,素来维护娘亲的唐云暖今日如何转了性子?唐风和也不说什么,携着唐云暖径直走了。
清朗月色下,西抱厦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缝子,两双黑琉璃般的眼珠子门缝里面转了转。
“东抱厦的灯可熄了?”
“熄了,廊子下都没灯影了。”
唐云暖还不赶紧带着红豆蹿出了西抱厦,匆匆往厨房的方向去了,唐云暖主仆二人刚刚走远,东抱厦的羊脂烛就又燃了起来。
堇绯关紧了窗,唐风和复又从紫檀木麒麟纳福雕花床上跳了下来,到书柜上拣了本诗书来看,却仿佛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笑。
堇绯服侍了少爷几年,当然知道唐风和是故意灭了灯让唐云暖挑了个机会出去,却也不说破,只是抱着一床石青色绣水仙花的绒毯复又铺在床上,又将炭盆里的火浇了些竹节香。
因唐家四位爷归府,厨房里上上下下忙了一日也不消停,小丫鬟们没经过世面自然怨声载道,就有管事的娘子骂不停口。油烟、咒骂加上铲子碰锅的乒乓声,直让红豆皱眉头。
“姑娘,要不明日把那丫鬟叫到咱们院子里骂一通算了,这么杂乱油烟的,真不是姑娘来的地方。”
“明日?明日再去爹爹还能吃上饭吗?听紫棠说祖父的些许文书信件明早是要看的,爹爹今日务必要整理出来,至少是得忙到三更天,本来就车马劳顿了几日,再吃不上饭,那人就是铁打的也得散架了。”
唐云暖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去看后宅的厨房,杂乱油烟她可从来不怕,前世就是在餐厅后厨长大的。现在她满心就希望能给父亲下一碗特腾腾的汤面。
后宅的厨房不比从前的唐宅,只是个两进的院子,三间大房,一间存放瓜果蔬菜并着米面肉油,中间是处置间也就是洗菜改刀的地方。沿窗一溜的案板,后面是水台也就是洗鱼剥虾的地方,最西间才是灶台,供着灶王爷,六个灶上热气腾腾地煮着些汤水。
天气虽冷,但厨房热气太足就开着窗子,丫鬟们出出入入,门也关不严实。那看着灶台炉火的丫鬟们无事聊天,就有些闲言碎语传到了唐云暖的耳朵里。
“才刚斗春院的紫棠也好意思来要什么火腿鲜笋汤,啧啧,才给了一贯钱的赏也忒小气了些吧。人家二爷才回来第一日就赏了五贯钱,要不说大奶奶小气还真是,倒不如二奶奶一个商户女来得大方。”
说话的是个穿着淡黄色粗布衣裳的丫鬟,唐云暖看久了正房宅院里的丫鬟不觉怎么样,这姑娘却粗眉小眼的的确长相不怎么好看,怨不得被放在厨房里做粗使丫鬟。
她耳上挂一对黄橙橙的杏子耳坠,想来就是紫棠嘴里唤作杏蓉的丫鬟了。
“你也真是,如何就敢得罪人家一等丫鬟,那大奶奶慈眉善目的好欺负,我却听说云姑娘可不是软柿子,就是二奶奶都折在她手里过。”
“长房里连奶奶都是那样软弱,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还能厉害到哪去?二奶奶却当真是排场大。我也是伺候过的。有一日柳黄姐姐不在,我端了她的阿胶送去她房里,呵,好大的威风啊。那梳妆台上光是赤金红宝的凤凰簪子就不下四只,横七竖八地撇在那里,人家哪里当成好东西。见我送了阿胶来,因嫌我脚下泥多,并不让我进屋子,只是抓了一大把钱从窗外扔在了地上,滚得满地都是,我回来一数,三百多个呢。人家却看都不看一眼。这才是奶奶的作派呢。”
旁边丫鬟就几乎是鄙夷道:“你倒还真不害臊,你也算是个聪明的,知道拿三爷的鹿鞭汤垫脚。”
杏蓉笑道:“哪有什么鹿鞭汤呢,那汤早让藕荷那小贱蹄子端了去,如今三爷喝了两人正受用还来不及,还有气力来热汤?我这是唯恐二奶奶夜里要喝什么茶或汤水,单留一个灶给她,也好多讨些赏钱。”
唐云暖简直听不下去,推开门就跨了进去,有那上过台面地认出来是姑娘,才要行礼,却被红豆瞪住了。
唐云暖从西抱厦里出来,并不想惊动别人,所以换了一身家常的半旧衣裳,不过一件蜂蜜色的云纹缎面夹袄,头上半点珠钗也无,看穿戴倒跟丫鬟无二。
杏蓉不认得唐云暖,却认得红豆,还以为是长房另外的丫鬟来催汤,遂斜着眼睛道:
“红豆姐姐可是来取笋汤的,我早告诉了紫棠姐姐,这阿胶一炖好我便上灶。姐姐不知,这火腿却是要在罐子里被油盐煨一下才好吃,火腿嘛,终究是不如鱼翅入味的。”
唐云暖听出了杏融话里的挤兑,也不屑跟她见识,冷冷笑笑:“倒不劳你劳心费力,还是我亲力亲为吧。”
☆、手艺
杏蓉当然不知道眼前冷凝着眉毛的姑娘会是长房大小姐,遂道:
“姑娘且不要说笑了,我在厨房里混了两年也才是洗菜烧火,那褪鱼鳞的水台且摸都没摸上过一次呢,姑娘你皮白柔嫩,如何就会做饭了,还是回斗春院里伺候大奶奶拿绣花针吧。”
满厨房里也有认识唐云暖也有不认识的,却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来瞧热闹。唐云暖本不想惹事,却见杏蓉这句话一出口,许多妈妈脸上也现出了不经意的鄙夷之色。
唐云暖强忍住心中怒火,淡淡一挑眉:“哦,那如果我下的面尚能入口呢?”
杏蓉久在唐家当差,深知唐家的一等丫鬟本就是看容貌跟手脚粗细挑进来的,当日在京里虽不能跟姑娘的吃穿比肩,却也是差不离的,这样养得纤巧的女孩儿肯进这烟熏火燎的厨房就算是奇事了,竟要洗手做羹汤?
杏蓉自然不屑。
而唐云暖是名副其实的闺中小姐,这面不下则罢,一落到锅里,若是被人传到了太太耳朵里,非但厨房里的人要倒霉,即便是唐云暖也是受责罚。
唐家闺训,女子未嫁前十指都是沾不得阳春水的。
杏蓉这丫头没有被放在房里伺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天生有些看不清事体大小来,任凭四周的妈妈们眼睛都朝她眨酸了,仍旧没有注意,又道:
“姑娘若能下出一碗好面让咱们报春厨娘也说个尚可两个字,那我这名字就倒着写。”
唐云暖叹了声气,她并不是要为难杏蓉,只是不能助长各房各院里欺负长房的歪风,然而这杏蓉偏是个不怕事大的,遂只能接一句:
“我并不要看你倒着写的名字,只是若我做到了,你就任由我发落。”
杏蓉冷笑一声:“且看你有没有这样好本事了。”
杏蓉之所以这样有胆色,却不是她看轻了眼前这个眉目清淡的唐云暖,而是唐家厨娘里的领头人名唤报春的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