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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连波的情绪已经很激动,双手捂着脸,仿佛拼尽全身的力气,他才从那样的悲恸中缓过来,哽咽着继续说:“朝夕,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吗?父亲死不瞑目啊,母亲去父亲的部队申冤,希望领导能撤销父亲的处分,报告写了无数次,始终得不到落实。人都死了,他们还不肯还父亲一个清白。这件事对我的打击非常大,那段时间我变得非常孤僻,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信心,连学都不肯上了,母亲发现后马上停止给父亲申冤,她跟我说:‘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但绝对有正义,你爸爸只是暂时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这就要看你争不争气了,只要你争气,你爸爸早晚有一天会沉冤昭雪,妈妈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母亲的话对我的触动很大,我发誓要为父亲讨回公道,帮他撤销处分,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了篇文章发表在部队的文艺刊物上,文章反响很大,很快得到上面的关注,上头派人重新对事情做了调查,父亲的处分终于撤销了,通知下来的那天我和妈妈抱头痛哭……
“我很感谢母亲,她一直试图用爱抚平我的创伤,即便受到那样的待遇,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谁,更教育我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要像父亲那样勇敢坚强。为了让我有个好点的成长环境,她不惜带着我嫁人,嫁给了樊伯伯,可我知道她一直忘不了父亲,多年的积郁成疾让她没能活过三十六岁就去了,她去世时很欣慰和满足,她说她终于可以去见父亲了……朝夕,你能理解那样的爱吗?就是母亲那样的爱让我重新认知了这个世界,虽然现在还是没有忘掉过去,但这不会影响我做一个积极向上的人,这样我才无愧于母亲对我倾注的爱。你也一样啊,朝夕,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从你的沉默,从你的目光中我就能感受得到,你有多么恨这个世界!可是朝夕,听哥哥一次吧,人生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的,而活着必须要有信念,知道什么是信念吗?”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朝夕打断他,摇着头,只觉脑袋和耳朵都轰轰地响着,她声音发颤,“我什么都不要听,不要听!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么纯洁高尚,我龌龊无耻卑鄙下流,你跟我说什么都没用……谁都救不了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已经是这样了,就让我这样吧,求你了,只能是这样了……”她凄厉地哀求着,浑身筛糠似的抖,像是有条鞭子在无情地抽打她一样,她满脸是泪,恍惚听到了“啪哒啪哒”非抽打声,先是背,继而抽到了心尖,内心那个不对劲的地方愈发的战栗起来。
“你怎么了,朝夕,不舒服吗?”连波连忙起身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按住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朝夕,朝夕,看着我!不管过去你经历了什么,现在你有哥哥,什么都别担心,哥哥会保护你,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伤害,你要相信哥哥好吗?朝夕,你一定要相信我……”
朝夕泪流满面地抬头看他,嗫嚅着嘴唇久久凝视,那目光仿佛着了魔般火花四溅,让人看着灵魂出窍惊心动魄。而她突然就没了声音 ,神情整个儿变了,刚才那么激动的情绪荡然无存,
那样子吓到了连波。
“朝夕……”连波的脊背冒出一股寒气。
朝夕这时候也不哭了,眼神散开,好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进了一个冰冷阴森的黑洞,眼泪和呼吸都在这一刹那冻结了。也许是灯光的角度原因,她的脸陷在一片黑暗里,唯独露出一双大得骇人的眼睛,而她的睫毛上还凝结着泪珠,目光闪闪地看着连波,几乎是呻吟着吐出一句话:“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1)
樊疏桐回G市的那天刚好赶上农历过小年,很多单位的门口都挂着“欢度春节”的大红灯笼,街上已经能听到零星的爆竹声了,各家商场门口人满为患,每个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地提着,忙着采办年货。一年多没回来,又建了很多高楼,有些片区都可以赶上深圳了,樊疏桐透过车窗看着往后疾驰的城市风景,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啊。曾几何时,G市还处在城市建设的初级阶段,街上看不到几栋像样的高楼,也没这么多车,每到上下班时间,街上的自行车倒是蜂拥如潮水,将本来狭窄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那个时候他也就十来岁,经常偷大人的自行车溜出大院,满街疯跑,每次都要老爸派警卫到外面寻人。蔻海和黑皮他们也跟着他喜欢上了骑自行车,年纪稍大点后,每天上学放学有军车不坐,偏要自己骑车,一路飞驰,甩下一串清脆的铃铛声。
这才几年的工夫,他们都长大了。
樊疏桐这次回G市是准备长期定居的,老雕终于同意让他回来,但退出是不可能的,老雕要他继续把公司开下去,专门负责G市这边的生意。樊疏桐不答应都不行,他很清楚,入了这条道不是你想退出就退出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这道理。老雕还给他派了好几个助手,也就是马仔了,樊疏桐当然就更明白了,那是老雕的眼线,放你人回来没有问题,但不可能脱离他的视线。
因为身心疲惫,樊疏桐此次回来没有通知任何老友,他想好好清静几天,恢复点元气再出去见人。
樊疏桐的助手有一个叫阿斌的,潮州人,小伙子很精明,做事也非常麻利,他比樊疏桐先回G市,负责打点新公司运作的诸多事宜。阿斌在机场一接到樊疏桐就说:“樊哥,事情都办妥了,公司就在四海路,您可以抽空去看看,还需要什么您吱个声。哦,对了,您的住处我也安排好了,是栋别墅,就在城东,环境很好……”
“停车。”樊疏桐突然叫司机停下。
车子嘎的一声刹在了路边。
“樊总,这里不准停车。”司机紧张地说。
樊疏桐没理会,转过脸瞥了眼坐旁边的阿斌,目光森冷:“阿斌,我是哪里人啊,你知道吗?”
阿斌畏畏缩缩:“您,您好像就是G市的吧。”
“既然我就是G市的,还需要你给我安排住处吗?”
“这个……”
“开车,去军区大院。”樊疏桐冷冷地一声令下。
司机诚惶诚恐地踩下油门,调了头。阿斌讪笑着说:“樊哥,雕哥说要我务必安排好您的衣食住行,你看这……”
樊疏桐心里明镜似的,冷笑道:“衣食住行?我既然有家,难道还操心衣食住行?你知道我家老头子是干什么的吗?家里啥东西没有,还用得着你们来安排?阿斌,别当我是傻子,我只是大多数时候装糊涂而已,人不能太聪明,明白吗?”
“是,是,樊哥说得有理。”阿斌额头冷汗直冒。
“你可以把我的话带给雕哥,我愿意做一只青蛙,只要不逼我跳出井,大家都会相安无事。我不是要仗我爹的势,我只是希望回家住,这么多年漂泊在外面,没有孝敬他老人家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我这次回来就是好好孝敬我爹的,听明白了吗?”樊疏桐的脸绷得像钢条,抬头又冲司机喝道,“开快点,我要回家过年!”
军区大院坐落在这座城市的最深处,占地面积很大,还没进入大院,一驶入那条冗长的林荫道,四周的一切就静下来。这条林荫道很有名,怎么有名已经无从说起,可能跟这里实行交通管制有关系吧,外部车辆如果没有通行证是不得进入这条道的,因为是军事重地。因为附近没有商住楼,也没有大的市场和商铺,人流量比市中心要少很多,显得行人稀少。可以说这里完全是隔绝在繁华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凡是进出大院只要是坐着车的,身份都非同寻常,这里的车驶出去,交警一般都不拦的。
结果,樊疏桐的车就被拦在大院外,因为是外部车辆,警卫不放。阿斌可能还不知道规矩,把在深圳码头的嚣张气势放这儿了,凶巴巴地跟警卫说:“怎么不能进去啊,知道我这车上坐着谁吗?”
“坐着谁都不行!”站得笔直的警卫丝毫不通融。
樊疏桐也懒得制止阿斌,所幸闲闲地看戏了,阿斌更加得势不饶人:“你他妈的真是有眼无珠,连你们首长的公子都不认得吗?”
“同志,你怎么可以骂人!”警卫涨红了脸。
“我骂你又怎么样,你还能拿枪蹦了我?”阿斌见过大世面,才不惧一个小小警卫,而且有首长公子坐车上压阵,警卫能把他怎么着。他干脆下了车,指着警卫的鼻子叫嚣开了:“我告诉你,你们首长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你收拾铺盖滚回老家,你居然还敢这么对待樊公子……”
“同志,请你拿开你的手!”
“我的手怎么了?欺负我是老百姓是吧!”
“我是在执行任务,你不得妨碍,否则我鸣枪警告。”
“你开枪啊,有种你就开,冲我脑门开!”
“同志,请你保持克制!”
……
双方发生激烈的争吵,樊疏桐坐车里看得正起劲,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从他们旁边驶过,见状也停了下来。
“哟,吵架呢!”对方伸出脑袋唯恐错过好戏,“这多稀罕啊,居然还有人敢在军区大院外吵架,哪儿来的?”
阿斌回头就骂:“你管爷爷是哪儿来的,开你的车!”
对方显然不是省油的灯,立即下车,啪的一下关上车门:“孙子呃,你也敢在我面前称爷爷,活腻了是吧?”
那气势也是嚣张得很。
“我就是你爷爷,怎么着!”
话音刚落,阿斌的脸上就挨了一记老拳。
阿斌在警卫面前挨了拳,面子上挂不住,冲上去就要跟对方撕打。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身手相当敏捷,闪到警卫身后趁其不备夺过警卫腰间的枪,对着天空就连放两抢,吓得阿斌当时就趴地上了,警卫也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哆嗦,都不会说话了。那人倒屁事都没有,嬉笑着把枪还给警卫。
可是枪声一响,不过一分钟,大批的警卫从大院里冲了出来,将阿斌和那人团团围住,阿斌见状已经吓破了胆,只怕都要尿裤子了。开枪的那人这时反咬一口,不慌不忙地指着阿斌说:“是他,是他威胁警卫,不得已警卫鸣枪示警,我可以证明!”
这小子,一句话就推得干干净净。
风采果然不减当年。
“带走!”为首的警卫一声令下,几个警卫冲上去一把控制住阿斌,阿斌的普通话说不好,一口广东腔,谁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个可怜的值班警卫也被带走了,门口换上了另外的岗哨。林荫道又恢复了宁静。开枪的那小子拍拍手,正准备上自己的车,忽然注意到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进口小轿车,奔驰啊,这在当时的G市绝对罕见!那小子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看吓得脸色发白的司机,又往后座看,后座车窗缓缓放了下来,一根烟从里面递了出来:“好样的,不愧是我带的兵。”
“你丫的,原来是你啊!”
“我说海子,你不是已经到地方了吗,怎么还这么痞?”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吧,我说呢,谁还敢在军区大院门口吵架,除了你凡士林(樊司令)再无旁人,你的马仔都这么嚣张,你没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吧?”
“你丫的才杀人放火呢。”樊疏桐从车里下来,吩咐司机,“你可以走了,我自己回家,你要送也送进不去。”
司机巴不得,踩下油门一溜烟地跑了。
蔻海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乐得跟什么似的:“多久没见了,一年多了吧,在哪儿发财呢,连个信都没有。”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不走了。”
“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