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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晚,马跃都低着头匆匆走在上下班路上,好像上班很丢人,不仅他不喜欢那些工作,陈安娜也不喜欢,因为她怕熟人遇见马跃,怕人问她,陈校长啊,你们家马跃不是升职当顾问了吗,怎么又换单位上班了?
这简直是被人扇嘴巴子,所以,马跃一说出去上班她就没好脸,如果工作体面也值得炫耀,她可以顺口撒谎说,顾问这活又不用坐班,轻松着呢,马跃年轻在家坐不住,正好有公司请他,他就当和年轻人凑堆玩,去兼了个职。可问题是马跃的工作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得让她有心撒谎,都未曾开口脸先红。就这样,马跃还是在三个月内换了五份工作,她彻底崩溃,而马跃的崩溃一点也不比她少。每次去应聘,他都信心满满,可只要他上一天班,就会满嘴牢骚,好像招聘广告都是公开合法的骗局,他因为心思单纯而上当受骗了。他抱怨老总有眼无珠,抱怨主管两面三刀,不仅专抢下属业绩还擅长推卸责任,抱怨同事之间相互挤对暗中下绊子。总之,职场江湖处处险恶,他却徒有一颗志向远大而清澈的赤子之心,抱怨完了他还会抱怨饭菜,抱怨完了饭菜他还会抱怨交通……只要他一回家,无处不在的抱怨让郝乐意替他悲凉,觉得他越来越像个不求上进的男怨妇,就批评他说:“马跃,你为什么不从自身找问题?当你觉得人人都有问题的时候,其实是你自身出了问题,你需要的不是抱怨别人,是反思自己!”
不等马跃接茬,陈安娜就翻脸了,借机把积攒良久的怒火,统统烧到郝乐意头上,她说郝乐意这是在贬低马跃,给他增加心理压力,只会让他越来越消沉,作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在这时候应该给丈夫鼓励而不是指责,难道她不知道吗?
面对着因焦虑而变得咄咄逼人的陈安娜,郝乐意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艰难地吞下。
游荡职场的几个月,马跃败得落花流水,他越来越消沉,不再找工作。看书、玩游戏,或者发呆,是他那段日子的全部生活内容。白天陈安娜和郝乐意上班去了,他一玩就是一天。中午,马光明在楼下敲敲暖气管子叫他下去吃饭,有时候不到饭点暖气管子也会响,那是伊朵想找他玩了。他下楼,伊朵让他带着上街玩,他不去,也会冲伊朵发火,伊朵和马光明在一起的时间长,性子野,也不怕他。他不带她上街,伊朵就说他是臭爸爸。
在马跃听来就是臭便便,是的,现在他真觉得自己就是块臭便便,还不如伊朵呢,伊朵还能给全家人带来笑声,是全家人的希望。而他,就是台造粪机器,每天把粮食吃进去,再变成粪便排出来,周而复始,如此循环得让人绝望。
郝乐意不愿看着马跃沉沦,就说,你不是喜欢当老师嘛,要不,你考个教师资格证吧,有了资格证,就可以当老师了。在大城市,老师的录取比例比较低,可以去边缘地区支教,他在英国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英语发音也准,偏远地区,特需要他这种全才老师,支教不赚钱也无所谓,至少是件有意义的事,反正有她的工资应付家庭开销绰绰有余,让马跃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考虑薪水。
郝乐意这么说,是宽慰马跃,也是发自内心的,她对物质没什么要求,也从没想通过婚姻增加物质收益。相亲相爱的人可以相互温暖彼此,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就够了。
闲得发慌的马跃,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天就去书城买了书,在晚饭桌上宣布,从今天开始他要备考教师资格证,陈安娜就愣了,问谁的主意,郝乐意就说是她的想法。陈安娜又一次摔了筷子,说郝乐意这不是淡泊名利,她这是嫌没工作的马跃丢人,想把他支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然后问马跃是不是真喜欢当老师。马跃说是。陈安娜的眼泪刷地就滚了下来,她没想到千拦万挡,她原本可以大有作为的儿子,还是要走她的老路,吃一辈子粉笔末子。
“妈。”马跃看上去很寥落,好像徒步跋涉了十万公里一样的疲惫而寥落。他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他考教师资格,只是想把自己从茫然无措中救出来,自从辞职,这份茫然就像沼泽陷住了萝卜一样,把他的身心,整个地给沦陷了。现在,他只想借助考教师资格这件事,从茫然中冲出来,证明自己还是有追求的,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哭了,无声地,眼泪往下滚,“妈,我活得很累,我是个男人,可是我能干点什么?我对不起乐意,我娶她都没能像个男人一样给她个像样的婚礼,也没像个男人一样养家糊口……妈,我更对不起您,您含辛茹苦地把我当骄傲供养大,结果我却沦落成了您的羞耻,让您不得不整天和谎言为伍……”
然后,陈安娜呆呆地看着他,也流了泪。
郝乐意说:“马跃,你别这么说,我对婚姻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你爱我我爱你,有你就好。”
那天晚上,马跃喝醉了,喝醉了的马跃搂着陈安娜的脖子,嘟嘟囔囔地说:“妈,求您了,您别因为我撒谎了,我听着难受。”
04
答应了马跃,陈安娜就决定信守诺言,这天早晨,她在办公室里宣布,她的儿子马跃,在期货市场厮杀了两年之后,对这种**裸的金钱游戏彻底失去了兴趣,决定辞职。
陈安娜的同事们都吃惊坏了,啥也不用干,甚至还不需要全天坐班,只要盯着电脑,看看世界的天气预测一下大豆小麦的收成,造几张表,动动手指,一年就可以挣好几十万的工作居然说辞就辞,简直是太大手笔了,太酷太闲云野鹤了。当然,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几天后传出小道消息:马跃最后收山,是因为大大地赚了一笔,这一笔到底有多大?据说可保马跃全家衣食无忧到终老。
其实,稍微懂一点期货常识,就会明白这是个不靠谱的谣言:马跃不是操作自有资金,一赚就是个大单,还全是自己的。马跃只是代客户操作,所谓赚也是从客户赚的纯利润里抽一定的佣金,所谓佣金,永远是纯利润里的一小部分,怎么会有一夜暴富的可能?
可是,在这个理想被欲望混淆的时代,每个人都在渴望奇迹发生,哪怕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身边也行,以让自己觉得还有希望。于是,有人一边恭喜陈安娜一边问这是不是真的。
陈安娜愣了片刻就风轻云淡地说这是马跃小两口的家庭经济,她从不过问,也不知真假。
她觉得没有比这更高明的回答了,恬淡的姿态里,对来者而言,是一种笃定。她没有添油加醋,那么,即使谎言被戳穿,也和她陈安娜没关系,这些无中生有的牛皮,不是她陈安娜吹的。也有人说马跃这么年轻轻的就退休了,挺可惜的。陈安娜就说他才不退休呢,打算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说找一段他感兴趣的历史,潜心研究。
好嘛,在陈安娜的亲朋当中,马跃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被谣言包装成了一个“看破红尘万丈不过尔尔”的年轻隐士。当谣言传到郝乐意耳中时,她都愣了,然后笑了,说哪儿有的事?人家就说郝乐意,我们又没打算跟你借钱。
郝乐意就有口难言了,回家问马跃这些谣言是怎么出炉的,马跃说不知道。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没关系。郝乐意不相信,说你不觉得这是撒谎吹牛吗?多没意思。
没有工作没有钱,会让人觉得窝囊或无能,但上升不到品质问题,可如果吹牛撒谎就是了。马跃本来就郁闷,让她这么一问,就恼了,就和郝乐意吵起来了。
争吵传到了楼下,陈安娜就雄赳赳地上来了,“乐意!你吵吵什么?这正说明在别人眼里,马跃很了不起!”
“妈,可真正的问题是,马跃连工作都没有,您不觉得外界的传言很荒唐吗?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会嘲笑我们的。”
“郝乐意,说了半天,你不就嫌马跃没工作吗?”陈安娜瞪着她,“你放心!马跃就是一辈子不上班也吃不着你挣的,还有我呢!等我死了!还有这房子,还有我买的保险!”
郝乐意知道,只要牵扯到马跃,和陈安娜就没理可讲。她看着马跃,一字一顿地说:“马跃,既然你没撒谎,如果再有人问你最后一笔到底挣了多少钱,请你实事求是地说,你不是赚足了金盆洗手了,你是因为做砸了才辞职的!”
“你敢!”陈安娜逼到郝乐意跟前,“郝乐意,你想干什么?是想丢我的还是丢马跃的脸?”
“妈,你这样会毁了马跃的,他会因为顺应了你朋友的那些说法而好高骛远的!一般的工作他看不上,他能看上的工作人家又看不上他。他还年轻,就算不为赚钱,他也应该有点事做。”郝乐意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自从马跃辞职,她怕给他精神压力,一直对他好言相向,做出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晚上还会帮他复习考教师资格的功课,半夜跑下楼去给他买提神饮料或啤酒。一开始,马跃是很感动,可没用多久,她就发现马跃适应了这种生活,每天早晨离开家,他还在床上眯着,下午回来,书房里枪炮齐鸣,那是她亲爱的马跃在玩游戏。他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南北战争,魔兽,三国……总之,她每次回来他都玩得不亦乐乎,几乎到了头不抬眼不睁的程度,连她站在身后都听不见,直到她忍无可忍地咳嗽两声,他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学习累了,玩游戏放松放松……
知道他是撒谎,可怕伤他自尊,她还是不好意思戳穿,就一副很体恤的样子说,没事,累了就玩会儿休息休息。
再过一段时间,连学习累了这个借口都不用了,她都上床睡觉了,他还在叮咣叮咣地玩,她都睡醒一觉了,睁眼,他还在叮咣叮咣……
渐渐的,电脑里的游戏声,成了郝乐意最最厌恶听到的声音,她站在书房门口说马跃。
马跃头也不抬头地忙活着,“过了这一关就睡。”
他这么说,郝乐意愿意信,可是,很多次,他都没有履行诺言。最可怕的是,郝乐意觉得,陪伴她度过这一生的,或许不是这个叫马跃的丈夫,而是电脑里的游戏声。她不可能不崩溃,尤其是看着亲戚朋友们一个个还无比羡慕地说郝乐意你可真幸福啊,马跃早早把钱挣足了,在家做着学问帮你带着孩子,你在幼儿园里上着班……
居然有那么多人羡慕着她虚肿的幸福,而她,却只能配合地伪装幸福,什么叫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这就是,而且打掉了牙流出来的血,她都要欢天喜地地说那是太开心打多了口红。
只要陈安娜听到她和马跃吵架,就会跑上楼,摔几张钱在桌子上,“你不就嫌马跃不挣钱吗?给你!”
他们的争吵被陈安娜理解成了是她嫌马跃不赚钱,无论她怎么辩解只是不能接受马跃这种沉沦的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他还年轻,应该振作应该有所追求,都被陈安娜说成是强词夺理,事实目的就是因为马跃不赚钱。好吧,陈安娜铁嘴钢牙,郝乐意甘拜下风,可最让她无语的是,就这样一个整天和游戏为伴的马跃,居然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
郝乐意总算欣慰了一点,趁马跃不玩游戏的时候和他商量,现在不比从前,想进教育系统的难度一点也不比考公务员低,如果他真喜欢老师这职业,可以去偏远地区支教。她知道支教